楊曉傑
不知不覺間,金秋悄然而至,鄉野彷彿被鍍上了一層金箔。清晨漫步在鄉間小路上,空氣中浮動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我抬頭凝望,一樹樹桂花正開得恣意,一株株銀杏綴滿金黃。
秋陽杲杲,在秋風輕拂之下,我彎腰拾起腳邊的一枚銀杏葉,對着陽光舉起,葉脈清晰可見。耳邊是「沙沙——沙沙——」的聲響,那是田野間稻穗相互摩擦的聲音。我轉頭望着邊上的那片稻田,不由想起年少時與家人一同收割水稻的時光。
那些年,家中的稻穀是全家的糧食,更是生活的希望。多餘的糧食父親通常會拿到鎮上去賣,換成錢。這些錢能讓家裏的飯桌上多幾碗飄香的紅燒肉,能給母親稱幾包甜滋滋的紅糖,還能給我和兄長買一身上好的冬衣。
那一年深秋正值水稻豐收,父親開着三輪電瓶車載着我、兄長以及母親,前往自家的稻田去收割稻穀,祖父母則抄小路過去。
自家的田在河畔旁,白色的蘆荻與金黃的稻海遙遙相望,它們在秋風中共同搖曳,互致緘默的問候。一旁的竹林之中,時不時散落幾片竹葉,像極了秋天寄來的信箋。我坐在父親的三輪電瓶車的後車斗裏,車斗裏放着的鐮刀在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響,搪瓷杯裏的茶水也隨着顛簸微微蕩漾。
我家有六畝三分地,種的都是水稻。父親一大早便安排好了任務:大人們一人負責收割一畝,我和兄長合割一畝。當父親說完分配,個頭還不及父親腰的我,不服氣地嚷嚷:「爸,您可別小瞧我們,沒準我們比你們還快呢!」父親只是用沾着泥土的手指,輕輕刮了下我的鼻子,對着我憨厚地笑了笑,而後朝着另外一片稻田大步邁去。
我原以為割稻是件簡單活,一試才知其中門道。握多了使不上勁,握少了效率低。祖父和父親割水稻的速度極快,鐮刀過處,稻穗應聲而倒,留下整齊的稻茬。而我割的卻是長短不一,像狗啃似的。
那時,我的個頭還沒有些水稻長得高,整個人淹沒在稻穀的千重浪中。一彎腰,入眼是密匝匝的稻叢,讓我無端生出幾分焦急之意。我心急了就加快速度,卻把稻茬留得太長,會給後續的翻地平添麻煩,我方才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
說起來,那時已有收割機,但村裏大部分人家不捨得花這錢,寧願一鐮刀一鐮刀地收穫。
當我學着大人的樣子,試圖把稻穀捆紮整齊時,祖父隔着田壟喊:「曉傑,放着好了,等下我們來弄!」我遂站起身,捶捶酸痛的腰,一陣秋風恰在此時拂過稻田,掀起層層金浪。我望着田野間和我們一樣在割水稻的村裏人,感受着鄉間的寧靜與美好。那一刻,鳥兒的歡歌聲與眾人勞作聲此起彼伏,相互應和着。
我坐在田埂上休息,看着手上被水稻葉子劃出的道道淡淡傷痕,想起父母、祖父母他們布滿老繭的手。那一刻,我明白了,只有多幹活,將手磨礪出歲月的鎧甲,幹活也就不累、不苦了。
家中的阿黃沿着田埂跑到了我的跟前,搖着尾巴在邊上歡快地打轉。
日頭升到正中,一家人吃過飯後小憩片刻,便再次出發。我坐在父親的三輪電瓶車裏,車子一路駛過家門前的石拱橋。橋下的河水緩緩沖走了兩岸那香樟樹、苦楝樹、榆樹等搖落的葉子。還有些樹也在抖落着秋,只不過它們如同是村莊裏的一些人,我常看到,卻叫不出名字,但它們始終站立在村裏的一隅,守護着村子,與村子共呼吸。
傍晚五點多,緋色的晚霞籠罩着村莊,稻垛已在車斗裏壘成顫巍巍的金山。當遇到下坡路時,我會興奮地大叫:「爸爸,衝啊!」父親便會配合地加快速度,讓風灌滿我們的衣衫;遇到上坡路時,我和兄長就在後面推着車。等到爬完坡,我再次爬上高高的稻堆,俯瞰整個田野,而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是我第一次割水稻,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腰背酸痛得直不起來。猶記得,小時候每次幹活,我若是說起「腰酸背痛」四個字,父親總是說我:「小孩子哪有腰」,說我說話老氣橫秋。
又是一年稻香時節,那片田野依舊金黃,但記憶中躬身前行的身影卻已漸漸稀疏。而那縷稻香,依然飄蕩在每一個秋天的記憶裏,如同歲月釀造的醇酒,愈久愈香。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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