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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社戲 燈火 人間路

2025-10-31 04:05:01 副刊

陳麗君

幼時逢春社秋社,村莊就如同揭開了封存的喧鬧大甕。戲班子的鑼鼓,貨郎擔兒的鈴鐺,小攤子上風車嘩啦啦旋轉着五彩的翅膀,匯成一股灼灼奔流的人聲與色彩,幾乎要淹沒黃土路上揚起的細塵。台子上的人影在咿咿呀呀地唱,而我小小的魂靈,早被黏稠的甜香誘引了魂魄去——那裹着芝麻的糖棍、吹得薄薄的糖畫,還有套圈裏叮噹作響的小物件,才是攪動我胸膛的滔天巨浪。戲台上模糊的聲腔,如同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只聽得見嗡嗡一片,全然不解其中悲歡離合的滋味。有時母親塞給我幾粒炒得噴香的葵花籽,我便如獲至寶,迫不及待地咬開殼兒,那一聲清脆的「啪嗒」,竟比戲台上緊鑼密鼓的聲韻更叫我心神愉悅——齒頰盈滿油脂的暖香,那便是童年社戲於我最為真實的滋味。

直至年歲漸長,才窺破了這喧騰表皮下的莊重脈絡。原來春社裏那纏綿往復的唱腔,大約是穿透料峭春風,向着土地深處吐露的祈願絮語:祈求雲行雨施,滋養深埋的種子,喚醒大地蓬勃的生機。秋社的歌聲則沉甸甸的,是懷着豐盈的謙卑,向滋養萬物的土地奉上的感恩。一春祈願,一秋還願,誠然構成了一個關於「種」與「收」的完美圓環,裏頭注滿了農人賴以存續的樸素信念。

然而最使我心頭震動的,是聽聞村中老輩言及那些災荒饑饉的年頭——社戲的鑼鼓,竟也從未因此缺席。當土地辜負了汗水和期盼,秋社的悲歌便不再吟唱滿倉的稻穀,轉而成了悲愴的禳災之聲。那些年景裏,土地沉默着,人們的臉上刻滿了匱乏的痕跡,可台上的唱誦依舊固執地響徹四野。面對天地的無情,人們無怨;面對神明的失信,人們無尤。彷彿那些高亢或嗚咽的腔調,本身就成了一種對抗虛無的禱辭。

猶記得某個秋社的夜晚,戲台前燈火零落如寒星。那一年的收成薄得像一張紙,沉重的氣息壓得人胸口發悶。忽見戲台旁一盞油燈被鄭重地點亮,由一位白髮長者擎起,他口中唸唸有詞,穩穩前行。接着,那燈竟被鄭重地傳遞下去。一雙雙粗糙的手小心地捧住又交接,微弱的燈火便在無數雙結繭的手掌間流淌傳遞,最終又緩緩匯集一處。燈火流轉不息,人在燈下行走,明明滅滅的光暈照亮着一張張沉默的臉。那燈火在人群裏循環往復,恰似一種無言而堅韌的隱喻:縱然大地吝嗇不語,人心深處那一點暖意卻並未泯滅。火光微弱,卻固執地升騰着,彷彿執意在荒蕪的土壤裏,醞釀着某種不可見的花期。

「三年豐,三年歉」——老者的話沉甸甸滾過舌尖。所謂風調雨順的年份,在漫長的土地紀年裏竟如同珍貴的稀客。方才倉廩殷實,轉瞬可能蝗旱交侵。豐收與歉收的交替,原來如同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枯葉,無人能斷言翌日它是否還能倔強地在風中搖曳起舞。

直至那一刻,少年懵懂的我,才恍然明白那繚繞於故鄉天空的曲調,原來不只是節氣的刻度。它是農人血脈深處湧動的堅韌之歌,是生存本身沉重而深長的呼吸節拍。春社的鑼鼓是旋入土壤的祈願種子,秋社的唱腔是向大地償還的深情回聲。縱使大地荒蕪得只剩龜裂的傷口,那戲台依舊固執地立於塵埃之上,將人心深處不肯熄滅的期盼,化作高亢而蒼涼的旋律,如同開向渺遠處的一扇窗子——大地縱然嚴寒刻薄,人心的沃土裏卻早已埋下春的種子,靜候破土所需的那一分暖意。

戲台上,燈光下,那腔調至今清晰回盪在耳邊。我終於頓悟,「順受其果,不種其因」的古樸哲思,並非束手聽憑命運的擺布。它是農人直面雷霆風雨時,腳下如春草般倔強不肯倒伏的姿態。收割的是荒草抑或穀粒,人都默默嚥下這滋味的果;然而面對饑饉的利齒,人們偏要敞開胸膛,讓胸膛裏的盼望噴薄而出,升騰成高亢的音符,倔強地掠過貧瘠的山樑——這聲響,正是不死的生之意志,在苦難泥濘中開出的奇異花朵!

社戲的燈火因此年年灼灼亮起,它微弱的光芒穿透千年的霜雪風塵,照亮一代代人跋涉的崎嶇腳蹤。當農人將手中破碎的糖人重新捏合成形,那泥土染透的靈魂便在希望裏完成了一次次倔強的涅槃。我們這脈土裏生土裏長的文明,並非未曾全身跋涉過荒蕪的嚴冬。只是那祈願的歌聲,從不曾真正喑啞於寒冷的圍困——它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成為一部鑲嵌在骨血裏的經文,支撐着土地的子民,在無常的風雪中挺直脊樑。他們用血汗澆灌足下的土地,而這土地,終將回贈以人間不滅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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