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鋼琴家張昊辰在香港帶來一場室內音樂會,這是他今年第二次來香港演出。就在兩個月前,他時隔兩年後再次登上位於尖沙咀文化中心音樂廳的舞台。彼時,他和中國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一起,攜手演繹有「鋼琴協奏交響詩」之稱的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當樂曲在輝煌燦爛的聲響中結束,台下掌聲雷動。張昊辰表示,香港的觀眾讓他感受到一種反差,既有嚴肅內斂的一面,但同時非常熱情。
相比20年前來港演出,張昊辰觀察到觀眾裏的華人面孔更多了,感受到了古典音樂的不斷擴大和傳承。隨着越來越多的亞洲音樂家在古典樂壇大放異彩,這門源自西方的藝術在東方蓬勃發展。
張昊辰認為,文化轉移是一個必然且有意義的現象,雖然在轉移過程中它的面貌用途等會發生變化,但也正是這樣的改變讓文化得以延續。「就像當年一大批東歐鋼琴家為古典音樂演奏帶來了新的活力,我相信東亞的鋼琴家,也能為古典音樂注入新的力量。」這位年輕輕輕便蜚聲國際,在多個頂尖鋼琴比賽斬獲金獎的中國鋼琴家在接受大公文匯全媒體專訪時這樣說。
在巡演中開發新鮮感
3月份的香港氣溫仍然偏低,但仍低不住演奏家和觀眾對古典音樂的熱愛。由北至南,張昊辰和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十天巡演了六座城市,最後來到香港,為第53屆香港藝術節作閉幕演出。5月的室內樂音樂會,張昊辰則是和兩度榮獲格萊美獎提名的多佛弦樂四重奏(Dover Quartet)聯手,演奏捷克作曲家德伏扎克和法國作曲家法朗克的作品。
作為常常獨自表演的鋼琴家,張昊辰表示,每一次室內樂演奏都是一個既寶貴又快樂的機會,因為可以嘗試一種跟自己練琴完全不同的視角。「獨奏給我們很大的自由,但也使我們的耳朵容易向內,室內樂正好是一個可以幫助我們打開耳朵的機會,我很期待可以再在香港跟大家分享室內樂演出。」
對觀眾而言,每一場音樂會都是獨特的體驗,但演奏家在短時間且集中的巡演中,或許會產生千篇一律的審美疲勞。張昊辰表示,要學會在適當時候開始尋找新的詮釋可能。「開發自己的新鮮感,帶上新的眼光去看其中的一些細節,然後使得這首曲子再次演出的時候,不是一次單純的重複,而是有了新的追求。」
一方面是相同曲目帶來的重複感,另一方面,演奏家則需要面對不同音樂廳和觀眾等未知因素。對鋼琴家來說,這種不確定性尤為明顯。和弦樂、管樂演奏家不同,鋼琴家無法隨身攜帶自己的樂器,而新的樂器很大程度上會左右演奏成果。張昊辰認為,面對樂器這位故交新知,人無法征服它,只能想辦法去找到和它和諧相處的方式,「演奏的一個挑戰也是它的意義,可能在於一種永遠持續的未知。」
每個演奏者都有自己的「指紋」
音樂會曲目的編排是一種藝術宣言,呈現了鋼琴家在某一階段的想法和態度。是考慮市場需求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張昊辰表示,他所堅持的路就是「不要妥協」,不論是曲目選擇,還是對曲目的詮釋,他始終秉持一種真誠做自己的態度。「觀眾其實想看到一個真實的你,真誠的你。」
由於表演的通常是他人的作品,古典音樂演奏家常面臨一個難題:是該百分百終於樂譜指示,抑或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詮釋?張昊辰認為這其中確實存在一種二元,但又並非完全對立。「人有多少可能不去做自己?不太可能,不做自己本身也是個人選擇,意味着他也得做自己。」
張昊辰表示,即使每個人都說自己忠實於樂譜演奏,但每個人對「忠於」的理解其實不同,所以最終呈現出來的作品還是會有所差別。「就像指紋一樣,沒有人想讓自己的手指變得不一樣,但你一定要相信,你的手指跟別人就是不一樣的,你的指紋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演奏也一樣。每個演奏者都有他們自己的指紋。」
在作曲家和自身之間如何平衡,或許是古典音樂一個無解的難題,但張昊辰表示也正是這種無解的變數成就了古典音樂的偉大,「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答案都不同。一首作品可以成為經典,是因為它允許這樣的不同。」
音樂能跨越壁壘淡化立場
出生於上海,先後在深圳、美國學習,現在又常常輾轉於世界各地進行演出,張昊辰始終穿梭於不同文化之中。當被問及最難忘的跨文化合作經歷,張昊辰的思緒回到十幾年前,2013年,他第一次和慕尼黑愛樂樂團及已故的指揮大師洛林·馬澤爾合作,演奏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
他回憶道,自己當時對於貝多芬的理解其實不同於樂團對德奧作品的傳統詮釋,而馬澤爾大師因年齡和閱歷的關係,其「越來越慢」的風格也與自己的「年輕氣盛」形成鮮明對比。即便如此,他們的合作非常順利,甚至在不同中碰撞出新的火花。「我當時一個很明顯的感受就是,音樂是可以淡化立場的。」張昊辰說,「而音樂本身就具有可以跨越壁壘的性質。」
文化差異於張昊辰而言,是一種局外的視角,也是一段寶貴的距離。他提到,德奧演奏家彈貝多芬和勃拉姆斯,有時會顯得被局限在了某一種框架之內,反而波蘭、匈牙利或者更遠的俄羅斯演奏家雖然是局外人,卻能為德奧音樂疊加不同維度,豐富其內容。
《波士頓環球報》曾形容張昊辰的演奏為「在詩歌的氣質中展現了完美的技術和強大的力量」。談到自己的技巧心得,他認為技術需要苦練,但也需要天賦,而天賦意味着練習者本人的一種興趣。「技術是一個非常私人的事情,每個人都要找到自己技術的路。」張昊辰說,一個人如果對如何克服技術上的困難有好奇,而不是只把它當做一種義務,那興趣便會幫他找到技術進步的突破口,並在提升技術的過程中獲得快樂。
當「炫技」時常被看作一個有些負面的評價,張昊辰認為雖然不應該過分強調炫技,但也不能忽略技術的重要性。他提到,來自拉丁文的藝術(art)一詞原意是「製作」,而「製作」需要「技藝」,所以藝術從某種維度來說就是技術。「我不是很傾向於把藝術和技術分開來看,好的藝術一定有好的技術。」
藝術的責任只能人來承擔
福樓拜曾說「呈現藝術,隱退藝術家」,但張昊辰認為這句話在演奏家身上無法實現。他一直覺得,演奏者其實是「赤裸地暴露在觀眾的凝視下」,演奏者的喜好和情緒,甚至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觀眾都能感知到。「演奏者在呈現藝術之後,也呈現的正是自己。」
他表示,人們欣賞藝術其實是去欣賞一個人。藝術關乎人生體驗的表達,快樂或痛苦都是不可複製的體驗,都是一個人在藝術上無可替代的價值。因此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並不能替代藝術。
「藝術是一門『人學』。因為人有脆弱性,一定會有不完美。當他在不完美中突然讓我們感受到了某一個瞬間的完美時,我們才會被感動」,張昊辰說,我們會被他人的脆弱瞬間觸動產生共鳴,是因我們自己也有脆弱。機器沒有脆弱性,即使AI能夠做到一切,但它所做的並非我們期望在藝術中找到的東西。「除非有一天AI能夠欺騙我們,讓我們認為它是人。只要它還做不到這一點,我覺得藝術的意義和責任就只能人來承擔。」
「使用語言給我一種快感」
音樂之外,張昊辰還會讀書、畫畫、寫作。演奏家為自己的演出撰寫文字介紹,在內地並不多見,但張昊辰每次都會,雖然他有時也感到矛盾:一方面,他覺得音樂不需要語言來表達;但另一方面,因為音樂本身具有高度抽象性,它又比其他藝術更需要語言來解釋。比如在2023年貝多芬晚期作品獨奏巡演時,張昊辰為自己的演出撰寫了導賞,其中一句這樣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聽到的,其實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勇氣。」
音樂會上,張昊辰很少說話,盡量讓音樂自己呈現自己;但在音樂會之外的一些形式中,他又渴望用語言去表達,「使用語言對我來講也是有一種快感的,我對語言本身有一種好奇。」而這種快感,並非脫離音樂而獨立存在。張昊辰表示,被音樂激發出一些想像和靈感,只有在語言領域裏能被轉換成確定的概念和觀點,「我的一部分音樂經驗,沉澱在了我的語言經驗裏面,我的思考經驗裏面。」
從5歲舉辦獨奏會,15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19歲獲得范·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金獎,27歲獲艾菲力·費殊音樂職業大獎,34歲成為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歷史上最年輕的駐院藝術家。張昊辰的音樂生涯一路走來,相對順利。這一帆風順背後必然離不開辛勤努力和付出,但他在訪問中提到了自己的幸運。
「還能夠站在舞台上,能夠維持頻繁的演出,我很感恩自己的幸運。」他表示,「我們很多時候把目光集中於人自己的所做作為,但是有些東西是不可控的,能夠站在這個舞台上未必意味別人就沒有你好,而是也許在某些時候,你比別人幸運。 」
面對這一份幸運,張昊辰選擇每一場演出盡力做到最好。對他來講,不存在重要的或者不太重要的演出,「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每一場演出對於我來說都是重要的,先不說觀眾和作曲家,每一場演出都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所以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做好自己,超越自己。」
6月聯手港樂演繹「拉赫馬拉松」
當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首位金獎中國人和亞洲最頂尖的樂團之一遇到浪漫主義大師拉赫曼尼諾夫,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
今年6月,鋼琴家張昊辰將和香港管弦樂團再次合作,由廣州交響樂團音樂總監黃屹擔任指揮,攜手演繹拉赫曼尼諾夫的全套鋼琴協奏曲與《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
這一套在樂迷口中被稱為「拉赫馬拉松」的曲目編排,是對音樂家體能和心智的極限挑戰。談起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張昊辰表示,這是對拉赫曼尼諾夫這位傳奇的作曲家兼演奏家,以及對鋼琴協奏曲這種題材本身的一種致敬。
張昊辰認為,拉赫曼尼諾夫身上作為作曲家和演奏家的雙重特質,使得他在編排協奏曲的時候,對鋼琴協奏曲這個題材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怎樣拓展一門獨奏樂器的可能,開發它的交響性,同時讓它和樂團之間相互呼應,這在拉赫曼尼諾夫所創作的協奏曲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出生於俄國的拉赫曼尼諾夫是後浪漫主義古典音樂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有着優美動人的旋律,富含濃烈的情感表達,卻也以艱深的技巧著稱。他的《第三鋼琴協奏曲》更被形容為,「演奏一次在體力上的付出等於鏟了十噸煤」。
有人認為,演奏包括拉赫曼尼諾夫在內的俄國作品是證明自己技巧的一種方式,張昊辰則認為「這是一種蠻外行的解讀」。他表示,古典音樂一直有一種地域上的遷徙,它的文化中心從意大利到德國,然後在慢慢向東到達俄羅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人們從對音樂本身的關注逐漸拓展到對樂器本身的關注,「該用到什麼樣的技巧擴展鋼琴在演奏上的潛力,這些東西自然就體現在了俄羅斯作曲家創作的作品中。與其說俄羅斯作品是炫技的一種展示,不如說是音樂和樂器本身之間一種比例上的變化。」
(大公文匯全媒體記者立青報道;視頻攝製:花天琪、任青、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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