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宋朝戲裏最精彩的莫過於狸貓換太子,說的是李宸妃被劉娥所害,其子剛出生就被換成了一個剝了皮的狸貓,宸妃因之失寵,輾轉流落民間,偶遇包拯,才可沉冤得雪。這個故事情節來自明代的傳奇小說《包公案》。在歷經百年之後,這故事從最初宋史當中的幾百個字變成這麼個大故事,細節添加何其之多。

除了劉娥愈來愈壞、宸妃愈來愈慘、故事的翻轉也愈來愈精彩,乃至中途還添上包公審案、裝神弄鬼等等。胡適在《三俠五義·序》中考證過這個故事在不同時期的面貌,並說歷史研究不可將傳說當真。尤其是傳說的繪聲繪色,中間細枝末節更可能是當世之人添上去的。

然而,從列維施特勞斯的人類學來看這個傳奇,倒可以提供另一重視角。列維施特勞斯在他的《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當中將文化的根源追溯到血緣。並得出母子關係是自然關係,父子關係是文化關係的論斷。蓋因為女人懷孕生子,肉眼可見。父子關係則不同,它因其無法通過外在顯現,就成了一種識別關係,既是識別的,便需要認定,認定就難逃建構。這才發展出滴血認親的故事橋段來。有一個有趣的現象為證,但凡驗親的,絕大多數都是父子。其實,細想一下,倘若母親去世,也需要滴骨認親才能確認關係,可這事從沒聽過。編劇或傳奇作家總是自發自覺地就走上了父子相認的道路。可見在一個表面的行動當中,蘊含着一種「父子=建構」的觀念。

為了說明這個事實,列維施特勞斯做了很多原始部落的在地研究,把一個複雜人際關係的生態都展示出來。據他說,有些部落是用鍋灶來指代宗族關係的。就好像許鞍華的《天水圍的日與夜》,一對母子關係最好的是隔壁的孤老太太,反倒不是自己的血親。正是這種接近性的提及,消解了父親作為唯一父子關係的可能性。一旦父親不在場,他就會被取而代之。所以,非外在顯現的父子關係就因其需要確認成了建構的,建構就是離開自己以顯示差異的人為性本身。

狸貓換太子把建構性推向極端,這個故事甚至顛覆了自然外顯的母子關係。母子關係因一樁陰謀而被掩飾,孩子失去了自己生身母親,他自己被一個剝了皮的狸貓替代,母子關係因此成了虛假對應。於是,作為自然顯現的母子關係就退居次位,在推翻了基本的自然關係之後,一切都成了可建構的。這讓故事擁有了絕對的人為性,處處生動,因而顯得妙趣橫生。

按照胡適對這個故事所進行的歷史追溯,狸貓換太子最初並沒有一個狸貓,僅僅是劉娥的侍婢懷孕,並被劉娥撫養了這個孩子。這本是一段歷史,結果歷經元明兩朝,故事被慢慢演變為一個宮廷陰謀,從歷史變成了演繹。從這一點來說,文學的建構性,或者說形而上的色彩就非常鮮明地表達了出來。而純粹的精神性要變成一種流行,它必須不僅僅是一個實考,儘管實考也可以經由人的理性成為一個故事。但是訛傳顯然是大眾生活不可或缺的。他們將之與自己的生活建立聯繫,但不是為了固定這聯繫,恰恰相反,是為了逃開。回到正義、善惡這樣的道德慰藉中來。這麼說起來,民間故事也許不應當被歸於文學,而應被歸於文化,對它的研究屬於大眾心理學、傳播學和社會學這些關注群體的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