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惠妹

小時候聽到別人喊你「大錦」,感覺是真難聽呢,總以為他們是在叫你的綽號。未曾料到,你一直以自己的名字為豪。

懂事以後才知道,你出生於一個大家族。「大」字是你的輩分。你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內心特別期待,你能給整個家庭錦上添花。

「你知道嗎?到了我這裏,所有可以用『大』字來取名的,幾乎都被用光了。以至於後來,你二姨出生時,族裏長輩實在想不出好名字來了,竟然給她取名為『大大』。但是你外公外婆都覺『大大』這個名字太難聽了。你二姨上學時,就給她重新取了個學名,沒用『大』字,而用了我的『錦』字。就這樣,『大大』成了你二姨的乳名,為了省事,我們都直接喊她『大』了。再後來,你小姨的名字,也就不再用『大』了,同樣沿用了我的『錦』字……」你說起自己的名字來繪聲繪色,一臉傲嬌的表情,只因自己的名字沾了族人和兩位哥哥的光,又給兩位妹妹起了個頭。

如果你和二姨現在都還健在,就會明白「大大」非但不難聽,還是一個非常尊貴的稱呼。二姨果然人如其名,長得十分高挑。只是,對於各種各樣的體力活,她都應付不來。她是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讀書人。家裏所有的重活累活全都落到你一人身上。我不知道個頭嬌小的你如何挑起那一擔一百來斤的東西。只是清楚地記得,哪怕已經各自為人妻為人母,同住一條街的二姨,每次遇到重體力活,第一個都會想到你。而你,總是樂呵呵地攬下了。

身為長女,命運似乎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決定了。也許,你無法像父母期待的那樣為家庭錦上添花,卻以吃苦耐勞作風和堅韌不拔的性格,默默地給家人雪中送炭。

無私的你,把受教育的機會留給了兩位哥哥和兩個妹妹,毫無怨言地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在你的操持下,舅舅和姨姨們成了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端上了鐵飯碗,過上了安穩舒適的生活。而你,一輩子的目不識丁,為了生活,只能拚盡全力。

我出生時,40歲的你,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中年婦女,也是一個超高齡產婦。

你曾略帶羞愧地對我說過,我的到來就是個意外。因為你明明已經做過絕育手術。母體奶水不足,家庭生活水平低下,先天和後天的各種因素,導致我營養不良,讓我的身體素質一直都很差。作為家裏的第7個孩子,很抱歉,我的意外到來,讓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給你的生活增添了很多麻煩。

小學二年級時,一場毫無徵兆的胃腸炎後,膽囊炎又盯上了我。此後,6年的漫長歲月,我在病痛的折磨裏,在你無盡的淚水中,慢慢長大。看着我發病時痛苦地嘔吐,聽着我歇斯底里地叫喊,你一邊安撫我一邊落淚,說只要能減輕我一絲絲痛苦,你寧願折幾年陽壽。

到處尋醫問藥無濟於事後,一直相信科學,堅定無神論的你,為了我能早日告別病魔,竟然學會了拜神求佛。只要能減輕我的痛苦,你什麼都願意去嘗試。

知道你活得特別不易,在不發病的日子裏,時常會說些俏皮話逗你開心。你說不過我,只能調侃我「死得就剩下這張嘴了!」眼裏寫滿疼愛和幸福。

每每想起童年生活,那段你陪着我哭、跟着我笑的日子,我總是在慶幸,幸好有你,幸好是你。

在我心目中,你最年輕的樣子,也就是中年婦女的樣子。但是,在年少的我眼裏,你一直是個頗好看的女子,哪怕你的身材很嬌小、哪怕你從不會打扮自己。

中長髮的你,甚至連辮子都不會綁。梳頭髮時,只是將頭髮簡單地四六分,用兩個最廉價的髮夾把兩鬢頭髮夾起來。右邊六分的頭髮用的是一枚青銅色髮夾,左邊四分的用黑色髮夾。日久年深,那支青銅色的髮夾,竟然愈發地鋥亮,曾被諸多親戚朋友當成純黃金。有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迷上了你的髮型,覺得樸素又好看。於是開始東施效顰了,當我擺弄了很長時間,對着盜版髮型興奮不已時,被周圍的同學嫌棄,太老氣了,內心卻依然不服。

目不識丁的你,深諳沒文化的苦,為了避免我們走你的老路,總是傾盡全力地供我們讀書。左鄰右舍的孩子,特別是女孩,都早早輟學打工,而你寧願自己辛苦一點,也捨不得我們太早走出校園。

作為你的子女,我們的幸福指數真的比其他孩子高出許多。如果沒有你多年的負重前行,就不會有我們今日的歲月靜好。臨終前,在醫院的病床上,你吃力又欣慰地對我說:「幹護士這行真辛苦,女孩子還是當教師高貴些!」我背過身,拭去眼角的淚。我終於活成了你心目中的模樣,成了你的驕傲,可是你卻不肯為我再多停留些時日。

今年,是你離開的第十個年頭。每次想起你,心中依然疼痛不止。在安靜的夜裏,會對着電腦裏你的遺像發呆。這張照片是你離開前兩年,我帶你去辦醫保卡時拍攝的。沒想到竟成了你的遺像,還好當時我帶了U盤拷了回來。如果知道這一天會這麼快到來,我當時定會請求攝影師為我們母女倆拍一張合照,定格我們曾經走過的歲月……

如果有來生,我還願意做你的女兒。只是不願意讓你活得那麼累。我要給你說好多好多你喜歡聽的俏皮話,我要聽到你爽朗的笑聲,我們還要一起拍很多很多好看的照片,紀念我們母女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