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愛迪生喜歡昏暗的光線。」在《未來的夏娃》當中,Villiers de l'Isle-Adam說出這句話。我們幾乎立刻就看到一位科學家坐在滿是霞光的實驗室,沙發的一角在遠處折射出一個更長更尖的角。愛迪生就坐在這霞光照不到的昏暗之中,感受着明暗交錯。

這幾乎是一種接近睡眠的狀態,昏暗的混沌把光線的主基調都趕走了。光與影在這一刻達到了平衡,它們互相穿插,互相博弈,造成光線微弱的變化。這變化如此細微,難以察覺。於是,它乾脆呈現為一種寧靜。這寧靜是有顏色的,這個顏色叫淡褐色。草地是淡褐色的,周圍的樓也是淡褐色,足球場也是。萬物還保有基本輪廓,只是有點看不清了。這時昏暗主導了一切,它輕輕遮掉細節,不動聲色的在萬物相斷裂的隙縫當中安身。就像一劑黏合劑,昏暗使事物從一者過渡到另一者,它成了交流的橋樑。

這種隱退的克制效果很迷人,它讓昏暗當中的物都浸染上一種叫做謙遜的氣質。差一刻都不會有這樣的效果。因為再向前一分便太白,向後一分則太黑。在這晦暗與光明交替的時刻,一切都如此穩定,又未有定數,因而便富於詩意。這是海德格爾的詩學,存在,成了可存在,它是它,它是在之中的它。一切都在這被推翻和被肯定的兩可之間,成了平等者!愛迪生就在這昏暗裏,慢慢走近萬物。當他走近一切,他就會發現,草地的底色依然是綠的,樓的材質是水泥,樓很硬,草地很軟,足球場有人在踢球。那些被遮蔽掉的細節,成了他視野當中的近前之物。發現就孕育在這一次次的走近當中。

不過我敢斷言,好的科學家一定喜歡黃昏的昏暗。只有黃昏的昏暗才擁有那股倔強的勁頭兒,在即將隱退的時候,它會留下光的記憶。這記憶隨即就會變成一股動力,在黑夜當中閃爍。它會一直等到黎明和正午,讓這一點微光被壯大。晨曦的昏暗無法與黃昏的昏暗相比。朝陽雖美,卻光芒四射,旁若無人。它急不可待地要喚醒一切,積極的要讓一切都大白於天下。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便不再會有什麼超出預期的可能性,因為什麼都看得到,都是固定之物,這物便是死物。

黃昏的昏暗是反思的昏暗,它的忽明忽暗逐漸迷茫、未知,而這種昏暗在逐漸的不可見當中繼續運動,持續向前地沒入黑暗。成為黑暗當中的一點光,夢境和慾望都是黃昏裏的那束光誘導出來的。這微光甚至比正午陽光更好,它微弱的氣質最適合虛弱的一切,並在虛弱之中孕育各種可能性。擁有了可能性,就擁有了未來。

技術崇拜的Villiers de l'Isle-Adam給了一句「愛迪生喜歡昏暗的光線」的斷語,他一定早就洞悉了科學的本質。他相信未來是科學啟迪的未來,不過這科學卻是猶豫的科學,就像黃昏的昏暗,科學擁有連接和對話的氣質。這氣質在反思中進取。一如美國的科幻電影,總是用科技反思科技。這才是好的科學,屬於未來的科學。

而反思,幾乎就是科學的一個屬性。在時間當中去感知阻礙,在阻礙當中去意識存在問題。這種反思的實踐,讓Villiers de l'Isle-Adam有了技術崇拜的前提。而我一想到《未來的新娘》當中誕生了「安卓」一詞,這個詞在此書中又在探討人性問題,它在當前的大行其道就好像一個預言,讓我們走向好的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