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懸念是為了設疑而存在的。倘若一個懸疑故事沒有結尾,或者結尾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令人感到意外,我們就會失望。甚至嚴重一點,還會有點憤怒。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受眾對於懸念和結果之間的一致性要求很高。真實的情況是,我們對於最初的那個懸念是否得到解答並不十分關心。這個故事需要的不是要給出一個與主題一致的結果,而是只要給出一個結果,這個結果又足夠合理那就可以了。

很多故事都是在懸疑產生之後就離題萬里。故事開頭作為死亡的那個懸念並未開啟關於事件的回溯,而是僅僅作為一個開端,令主人公被迫走上逃亡之路。又在逃亡當中,故事進入別的懸念,開頭的那個事件很快就被我們遺忘了(《西北偏北》)。於是,結果就變成了這樣——儘管受眾因為懸疑才來關注故事,可是一旦進入故事當中,好奇心就會轉移。

為了故事的延續性,我們甚至拋棄了死者,成為一個健忘而沒有主見的人。據我所知,很多大眾遇上詐騙就是這種心理,明明已經損失了一小筆錢,並且產生了巨大的懷疑,可是當對方前來行騙的時候,我們還會抱着僥倖和萬一的心態完成那一紙虛假的口頭合同。其實,無非是不甘心罷了。人對於完整性的追求遠遠比我們想像的強烈很多。顯然,這就是導致開頭懸念被淡忘的原因。所以,我們不只喜歡有頭有尾的阿加莎和柯南道爾,還喜歡常常跑題的希區柯克。

希區柯克是另一種懸疑。在他的《後窗》、《愛德華醫生》和《西北偏北》當中,開頭的設疑有時會得到解答,有時則不會。即便他圍繞着這個懸念設定情節,其後情節也是獨立的。希區柯克的懸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激發好奇心。他的故事從來沒有什麼必然性。倘若我們說美式刑偵故事必然要抓住兇手,阿加莎和柯南道爾一定要解說案情的話,希區柯克的懸疑是毫無目標的。他的懸疑從來就只有推理,而不見個人。整個故事當中基本沒有什麼不斷出現的嫌疑犯,只有一兩個早已被確定為兇手的主角。這個主角和觀眾一樣無知無覺。直到最後,隨着劇情自然向前發展,他才知曉一切。希區柯克常說,演員就像騾子,得趕着往前走。他的故事角色也是騾子,是被迫行動的。

這種懸疑因為是徹底的未知數,於是它的不穩定就激發出各種完全未知和不可想像的懸念,我們的不安全感一直都在,這就強迫我們必須看下去。可以說,觀眾是被徹底地精神控制了。而希區柯克的電影確實也在討論精神問題。他的話題經常圍繞着某種疾病(《西北偏北》、《愛德華醫生》),令故事如入夢境。

所以,阿加莎和柯南道爾是傳統的,儘管他們的兇手也代表一種未知。但兇手其實優於他人,直到另一個優於他的人出現(偵探),他就走下神壇。故事在這時會戛然而止,沒有人會去關心一個被關進監獄裏無法作惡的人。希區柯克卻不一樣,他的主角或許並沒有什麼動機,他的行動往往是他在無意識當中完成的。無論是逃亡(《西北偏北》),還是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愛德華醫生》),他們從來都不是自己的主人。這種純粹向前的線性敘事,令希區柯克成為某種精神分析的大師。承認了無意識以及神秘的力量。這令他的作品罩上了一層本雅明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