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前陣子我要組織一次讀書會,同事張雅娟副教授就把《倦怠社會》推薦給我,說它的作者韓炳哲這幾年特別流行,幾乎可以稱作是歐陸哲學的代言人。這部《倦怠社會》就是他的得意之作,談論的是當前社會存在的倦怠感。

為了解釋這個現象,韓炳哲先在序言裏給了一個神話,就是我們都熟知的那個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他最終被宙斯罰到高加索山受縛,每日得經受神鷹啄食心臟。而且,宙斯還令他整日整夜都無法入睡。白天被啄,夜晚感受心臟生長的困擾,周而復始,不得安寧。韓炳哲細細地解構了這個神話,按照他的說法,被縛住地普羅米修斯代表了當代人的一種日常狀態——看似並未行動,實則從未平靜。

於是,這種倦怠自然就被韓炳哲診斷為一種精神症候,不由行動引起,而是狀態引起。具體說來,就是在互聯網轉譯了物質生活之後,它所呈現出的擬真程度愈來愈高,人旋即掉入其中,並把思想當成身體那樣行動起來。

這讓我想起了《情感教育》。在這部小說當中,福樓拜講過一個關於演講的片段,可目標並不是演講者,而是作為聽眾的弗雷德。此人收聽這場演講的時候,立即就受了蠱惑,並也在頭腦中形成了一套說辭,甚至比台上人的演講還要深刻許多,並更富激情。他甚至已經幻想着站上了講台。然而,事實是,等到台上的演講結束,他也沒有動身。

現代人幾乎時時處於這種狀態。外來信息五花八門,尤其是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更讓人無法避免。然後,人就自然掉入這些事件的各種細節當中,變得特別富於同理心。韓炳哲將當代人的倦怠感歸結於這種信息過載的環境,並展示了一個邏輯——因為接收信息太多,人就要費神去理解。因為要理解,人就得設身處地從對方的立場出發。最後的結果就是,長時間的主體錯位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異我的新奇感,並隨之疲憊不堪。想一想,這也正常,畢竟,人是不可能元神出竅太久的。所以韓炳哲這個看似客觀的推論,實則帶着一些批判的味道。一旦我們省略掉中間的推理過程,直接把倦怠等同於信息過載,就會發現過度的體諒正是我們倦怠的原因。也就是說,合理性在這裏倒不合理了。

曾幾何時,加繆那樣熱烈地讚美過體諒,他以存在主義的名義寫那部《局外人》。在他的描述當中,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辦事員,安守本分,按時上班、規律生活,甚至戀愛和結婚都是被女方推着走,可他卻要被絞死了。因為他偶然結識的一個流氓讓他在機緣巧合之下殺了人,從此,他就脫離了普通人的形象,成了一個殺人犯。不再有人關心他當時經歷了什麼,每個人都試圖找到他這個人惡的本質,以定他的罪。

在這個極端事件當中,加繆違背我們的是非觀,為一個虛構出來的殺人犯脫罪。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西方世界,加繆被迅速地讚美了。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將處於事件當中的人還原於境遇,甚至連殺人似乎都可以被原諒了。這幾乎是人性的,太人性了。

現在,加繆的這種存在主義主張受到了質疑。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迫使我們開始思考,在萬物相連的互聯網世界,在何種程度上,我們應當關注連續性,並去體諒和妥協,又在何種程度上,我們應當堅守一種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