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紅樓夢》是我最喜歡的中文書,它那樣波瀾不驚地就書寫了生活。為了讓生活不被俗務所侵擾,賈政、王夫人這些人都被擋在外面,以大觀園的圍牆為界,裏面是精神世界的,或者說是精神導向的。在這個地方,連柴米油鹽都帶着一些情趣。厲害如鳳姐,在探春起詩社的時候,也要趕緊答應奉上50両白銀,以作開社之用。並補說一句:「不這樣,我豈不是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這個大觀園,只有詩社、紅羅帳和女孩兒們。

這是我喜歡前80回的原因。看過幾十遍《紅樓夢》,我從來不看後40回。即便有幾次勉強想要繼續,也沒有成功過。倒不完全是因為文字粗鄙得已經夠嗆,更重要的是,續本裏的人物都很討厭。比如,寶釵的世故,在前80回裏有某種律己和寬容的正義支撐着,後40回則成了完全的工於心計。黛玉的反差更大,除了恨嫁這件事,她甚至關心起經濟來。

後來又聽劉心武講紅樓,直接把這部小說講成了陰謀論,到處都充滿着不可告人的宮闈秘聞。好在蔣勳講的《紅樓夢》旨趣與曹雪芹相當,對原著的講解極好。

不過無論如何,我不大贊成創作式續寫。評論是評論家的事,不喜歡可以不看,續寫卻是要假借原著的名義出現的。它的致命在於擅自更改了一種原意,讀者卻還不知道。在我看來,殘篇倘若能夠獲得關注,並在流傳的過程當中被認定是好的,那它本身就是好的。沒有人可以成為第二個曹雪芹,他的經歷和性格,他的才華,都是不可替代的。勉強續寫,也不可能成功。從古至今,真正偉大的作家從不嘗試續寫經典。他們因為太認可這些作品,就對作品帶着幾分敬畏。這份敬畏之心有一半出自他對經典的承認,另一半是來自對於他者的尊重。承認了他者也就意味着承認了每一個人,包括自己。只有在這樣的前提下,作家才有可能寫出屬於他自己的作品。那些無知無謂的人不懂得這個道理,他們也就永遠無法進行真正的創作。

最近讀朗西埃的《美感論》,我又看到了相同的觀點。在這部書的第一篇,朗西埃解析了一尊雕塑「赫拉克勒斯的殘軀」。這具雕像是一個人體,可是沒有雙臂,也無頭顱。這反倒使軀幹成了唯一的重點。這軀幹血脈賁張,腹肌明顯,大腿粗壯。就好比一張局部特寫,唯一留下來的是最能展現力量感的部分。可以說,這座軀體因為被毀壞了,反倒因禍得福,成就了它,令它明確地表達了一種叫做強健的觀念。它與我們慣常的瞻前顧後和面面俱到不同,這具殘軀的存在,打破了傳統當中錯綜複雜的平衡,成了純精神的。

朗西埃在對它進行過一番描述之後,表明了殘軀的價值。在他看來,一具殘軀之所以可以變成藝術經典,是通過它本身的樣子達到的。殘軀沒有通過迎合來獲得這種地位,它的被認定要麼是它符合一種永恒的審美標準,要麼是它恰好符合當前的審美標準。因為它是它所是,又成了經典,它就變成了傳統和當前的交叉點。就好比斷臂的維納斯,各種嘗試為它接臂的行為都宣告失敗,因為似乎接上去的手臂總是格格不入。赫拉克勒斯的殘軀也一樣,在一輪輪的修復方案失敗之後,朗西埃實際上解釋了缺陷美存在的理由。這理由也正是我支持《紅樓夢》殘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