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大馬士革之路》 攝影:TR Concept and Visual Atelier 香港話劇團提供

香港話劇團演出、毛俊輝導演的《往大馬士革之路》,早前一個月內,已在香港大會堂演出了近二十場,反應甚佳。這無論對香港話劇團抑或對毛俊輝本人,都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斯特林堡與易卜生、契訶夫齊名,都是現代主義戲劇的先行者與偉大的革新家。他們都將現代信仰的虛幻性、脆弱性與世界秩序的崩頹作為出發點,從不同的方向表現上帝被排斥出人類事物之後,一地雞毛的凌亂與失衡。斯特林堡更將生存的威脅,從外部環境引入人內在躁動不安的靈魂,開拓了戲劇表現的新天地。在今天這個經散緯脫、囂雜紛亂的年代,用斯特林堡的腦袋思考人的生存處境,或者在思考、省察當代生活時借用斯特林堡的眼光,攬鏡自照,發人省思。

同樣是廣受好評的世界名著,易卜生的《社會支柱》、《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敵》……在各國舞台上長演不衰;而一代又一代的導演藝術家,許多人都迷醉於對契訶夫的《櫻桃園》、《三姐妹》等劇重新進行詮釋;斯特林堡的《往大馬士革之路》卻極少被搬上舞台。究其原因,不在水準高下,而在藝術思維的差異與搬演難度不同所致。

毛俊輝對《往大馬士革之路》情有獨鍾,也極為慎重,改編本一共寫了三稿。他顯然意識到,劇本從德語改為粵語,不僅僅是將書面語言改為通俗化的口語,或從外語改為本土語言那麼簡單。戲劇史上,極少有人像斯特林堡一樣,將戲劇這一傳遞社群經驗的群體藝術,用於純粹個人的心靈表達。然而,充滿悖論的是,純然私人性的訴說,卻借助類型化的角色和抽象性的觀念加以表現。劇中的主人公陌生男和他的分身或影像的「乞丐」、「瘋子」……都是社會的邊緣人,陌生人、多餘人,充滿悖論的是,他們恰恰也是反抗一切傳統、禮制、規範、社會準則的「當代英雄」的雛型。《往大馬士革之路》的複雜性,在於它所有的戲劇場景都經過多重解讀,斯特林堡拆除了鏡像式的直觀透視,讓我們首先注意到一個瘋子或夢遊者的存在。我們在舞台上所見到的,不是反映論所說的客觀現實,而是透過瘋子或夢遊者異樣的目光所過濾的(解釋過的)世界圖像。

美國著名文藝評論家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在《悲劇之死》一書中說:「(斯特林堡)其象徵主義有一種野性的、奪目的光彩,但其背後沒有支配性的神話。」「斯特林堡戲劇中的世界觀是歇斯底里的、支離破碎的。」或許,並不一定要將「支離破碎」看作對觀念混亂的負面評價。它也是夢境或神經錯亂者頭腦中的現實鏡像的特徵。斯特林堡劇作的深度與舞台呈現的難度,都源於他對世界、對人的心靈難以克服的矛盾的獨特感知與執念。因此,演出群體,包括導演、演員、舞台技術各部門,都將面對毫無先例可循的各種可能性。他們必須合力為自己、也為觀眾創造出一套新的語彙、一種新的戲劇樣式,或者說,編造一個當代神話。

《往大馬士革之路》的舞美設計與舞台處理十分有特色,簡括精當,意脈不露。布景多借重表現主義戲劇舞台上隨處可見的歪斜的幾何圖形,突現所有場景超時空的抽象性;設色大膽,例如籠罩諸多場景的全場藍光或瘋人院一場近乎血色的棗紅色光;盡量減少大道具,用轉台、條屏代替常見的台階與斜坡,便於布景遷換,營造飄忽、虛妄的奇異氛圍。

演員表演一改從情感醞釀——身姿動作由外到內的套路,探索各種由外到內的表現方法。在戲劇開始的前幾場,扮演婦人的蘇玉華,幾乎都是小跑上場、小跑下場,來去匆匆,來無影,去無蹤,借助快速奔跑的身體功能,將興奮的情感迅捷地推到高點。飾演主人公陌生男的辛偉強,在大多數場景中,無論是對話還是獨白,極少停下腳步,不是獨自移動,就是繞着對手不停地轉圈圈,始終將情緒保持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狀態。但他們並沒有排除現實主義戲劇表演的基本元素。他們運用的是加法而不是減法,既為舞台表演加入適量的新元素,又適應觀眾長期形成的觀賞習慣。最典型的例子是,男女主人公分手後在大海邊的再次相逢,兩人緊緊相擁,心潮起伏,情感激盪。這可能是婦人/蘇玉華在全劇中最動情的一剎那,也是演得最投入、最舒暢的一場戲。但這種純然的現實主義戲劇的舞台再現,在這裏並不讓觀眾感到突兀,而是完全接受了他們的表演,分享主人公久別重逢的喜悅。

導演處理最具個人特色的是,全劇末尾的一抹微光與女性形象形塑所寄寓的理想主義色彩。全劇末尾,歷經劫難的男女主人公將重啟人生新的行程。婦人輕快地步入教堂,她要虔誠地為聖·伊莉莎白獻上一支蠟燭,讓聖火長明,普照四方。陌生男略有收斂卻不改舊我,他聲言可以隨婦人步入教堂,卻不會在裏面久留。此時在舞台後區,瘋子、乞丐、醫生、母親、老男人、修道院院長、神父……一眾曾在陌生人的生活、想像或夢境中出現過的人物,從左到右,緩步橫貫舞台。教堂傳來響亮的鐘聲,台左後區孤零零的一扇門突然打開,在地上投映出一抹微光。這一閃而過的畫面,可能被一般觀眾所忽略,但這卻是導演的點題之筆,也是毛俊輝多年來所堅持的演戲、導戲的主旨。他在場刊中寫道:「在被外在物質世界大力操控的今天,演繹一部探討人內在的自我價值,祈願尋找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作為本人回饋社會的感恩之作,在我演繹下的這個《往大馬士革之路》應該少一份哀傷,多一份盼望。」(見《改編及導演之話》)

女性角色更是毛俊輝版《往大馬士革之路》的高光點。他對蘇玉華說,劇中婦人之於陌生男,「有若天使」。實際呈現在舞台上的「婦人」形象,要比「天使」複雜得多。可以說,蘇玉華的理解更接近原著精神,但毛俊輝的解釋自有他的用心,其中有着他一以貫之的思維邏輯與審美情趣。另一個重要的女性角色——由胡美儀飾演的「母親」,雍容溫厚,慈愛有加。導演去其頑狹短局,存其蕙質蘭心,被形塑成幾近離塵棄俗的聖母。異於斯德林堡、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類作家,志在觸摸人性暗黑的根柢,探測存在幽眇的深蘊。毛俊輝一直保留着理想主義啟蒙的價值觀。他祈願並相信,人類的前世今生,無論經歷怎樣的劫難、創傷、乖謬、窘迫,一種更健全的人性和一個更美好的社會是存在的。我願意相信他的真誠。 ●文:林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