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的小故事大歷史。作者供圖

黃仲鳴

20年前,一口氣看完了史景遷的《王氏之死》,甚「驚艷」;其後再看了他的《康熙》,便覺他的漢名起得一點不錯。史景遷是英國人,Jonathan D. Spence,他在耶魯大學研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時,是中國史前輩房兆楹給他起的,寓意顯明,是期望他在史學研究上,以司馬遷為師。其後證明,史景遷的「出格」,相信司馬遷翻生,都驚嘆莫名也。

日前,在書坊偶睹《王氏之死》翻生,2011年3月的二版三刷。譯者李孝愷,校譯者李孝悌。兩兄弟乎?

當年之「驚艷」,是史景遷用小說筆法來寫歷史,使我眼界大開;再反思《史記》,不是大用小說技巧嗎!

王氏,是十七世紀清初山東郯城人。那時的天下,尤其是山東一帶,地震、旱澇、蝗災、土匪肆虐、清兵蠻橫掃蕩,真正應上了「民不聊生」四字。那時的地方志,記載了不少節婦烈女的「光榮事件」。史景遷卻書寫了一位失節婦女的故事。

史景遷以《郯城縣志》、縣官黃六鴻的《福惠全書》,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作為史料,探討了清初小小老百姓的生活環境、狀況,描述了王氏與一貧如洗的丈夫困迫日子。相信她忍無可忍,突與另一男人私奔。但發覺奔也無路可奔,迫不得已返回夫家。慘劇就此發生,憤怒的丈夫演出殺妻一幕,史景遷這麼寫:「當任(其夫)的雙手緊緊掐着王氏的脖子時,她從床上彈了起來,但掙不掉任的手。他的雙手緊緊掐在她喉嚨上,並且用力跪在她肚子上,壓住不讓她動。她的雙腿奮力踢打,把睡墊都踢成稀爛,她的內臟也裂開了,她的雙腳把墊子下面的稻草也蹬爛了,但他一直不鬆手。王氏死時,鄰居們沒有一個聽到一點異聲。」

如此鉅細描繪,是史景遷的虛構乎?想像乎?非也,史景遷所根據的是黃六鴻驗屍報告,見諸《福惠全書》。另如:「王氏脫掉外套、褲子和笨重的鞋子。她在小腿上穿上了一雙磨損的軟底紅布睡鞋。她的夾衫是藍的,還有一件白單褲。她把這些衣服放在草席上……」

這些「小資料」,都來自《福惠全書》。將簡單的殺妻案,描述得如此生動,正是史景遷運用史料之妙;當中,還剪裁了蒲松齡的夢幻文字,加插在行文中,令故事更感染讀者。結局是,任是家中獨苗,他殺的是失節的妻子,官判無罪。由這宗命案,不是悲一個家庭的破壞,而是悲一個時代的慘況。此即「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余英時說:「史景遷的著作必須劃入《史記》的類別之內,是無可爭議的。」此言旨哉。

此書的封面,是個女性木偶,有線牽扯,這正象徵了女性無可逃避的悲劇命運。當然,王氏的失節,她的死,是自取其咎?歷史並非道德審判,史景遷留給讀者的是:一個深層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