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養雞場的故事》劇照。 組委會供圖
● 烏鎮戲劇節期間,觀看戲劇演出的觀眾蜂擁而至。香港文匯報記者俞晝 攝
● 戲劇《倒影》演出場景。受訪者供圖

現實生活中,單純靠戲劇能不能掙到錢?這是貫穿《戲劇新生活》始終的問題。這部在疫情期間錄製的戲劇真人秀裏,八位戲劇人一起來到浙江烏鎮,在8周的時間內他們在此生活、進行戲劇創作,其間所需的主要資金,都要戲劇人們自己努力賺取。《戲劇新生活》最終在豆瓣拿下9.3分,任意點開一集節目,都有觀眾在彈幕裏表示,自己願意走進劇場。在今年的烏鎮戲劇節上,綜藝裏呈現過的五齣劇目一開票便迅速售罄。參與者們更願意認為這是「《戲劇新生活》現象」。

相對於影視、音樂等大眾娛樂形態而言,戲劇常被劃歸為「小眾藝術」。「有人問我,戲劇做綜藝不覺得丟臉嗎?我想反問,綜藝不做嚴肅藝術不覺得丟臉嗎?」在發起人、內地藝人黃磊眼中,《戲劇新生活》探索的是戲劇「擴圈」的門道,「遍地都是六便士,但他們抬頭看見了月亮。(意指理想與現實的關係)」

●香港文匯報記者 俞晝 烏鎮報道

在《戲劇新生活》裏,「能不能掙錢」的問題被擺到了枱面上。面對黃磊的提問,趙曉蘇直截了當表示「沒戲」,丁一滕則心虛回答「我覺得可以,但我還沒掙着」,唯一篤定稱「能掙錢」的劉曉曄,演了14年的《兩隻狗的生活意見》,如今人到中年依然零存款。在這個嚴格限制經費的綜藝真人秀裏,八位戲劇人要靠自己賣票來實現戲劇夢想。為了湊齊租劇場的錢,他們在烏鎮的大街上使出渾身解數,向圍觀的人群介紹即將上演的劇目,然後拿出二維碼,「只要您來看,給多少錢都行」。臨近開場,票價從一百元(人民幣,下同)一路降至五十元,再降至二十元,「卑微得不行」。但,這是戲劇的現實土壤。

賣票賣足11小時 「回房腳都腫的」

「我現在踏上西柵大街就發慌,生怕又要賣票,都有心理陰影了。」趙曉蘇表示,綜藝最終呈現的已經很克制了,現實比這更殘酷。「只是拒絕也就算了,但有的人滿口答應又反悔,留了聯繫方式說得特別好,演出的時候聯繫他又裝作不認識。」從早上9點半錄製開始,每天要賣足11個小時。「回到房間裏,腳都是腫的。」

劉曉邑分享了一個真實的笑話。「這次回到烏鎮,我跟曉蘇在民宿吃飯。我拉開冰櫃想買飲料,第一個反應就是看標價,然後看哪個都就覺得太貴了喝不起,又把冰櫃給關上了。後來還是曉蘇反應過來說,咱們沒在錄節目,這回能花自己的錢了。我趕緊衝回去,抱了一堆飲料跟他敞開了喝,太爽了。」

綜藝錄到後期,吳彼說想做一部貼合節目主題的劇,也就是第九期的《一座劇院》。故事的主角皮皮想建一座劇院,好不容易有個商人願意提供免費場所,可是需要50萬元的裝修費用。在尋求資助的過程中,投機者紛至沓來,把劇院變成了一條「四不像」的商業街。當皮皮終於靠辛勤工作擁有了一座劇院時,已經八十歲了。

沒明星沒話題 廣告商不願資助

這個在劇中被設定為「可笑」的想法,其實正是每一位戲劇人的夢想。「這個地方的裝修不用很華麗,但是要足夠結實。人們走進這裏,就像走進教堂一樣虔誠。這個封閉的環境,可以隔絕糟糕的天氣。他們走進來,也許會開心地笑起來,或者流幾滴眼淚。」

「不賺錢仍要做」是戲劇人骨子裏的執念,《戲劇新生活》的籌備過程就是證明。黃磊坦言節目是「招商困難戶」,「廣告商一聽沒明星、沒話題,都打退堂鼓了。」最終,黃磊代言的一個品牌出於支持做了冠名商,其他幾個贊助商也是靠人情拉來的。「單純做一個商業的東西很容易,好好地做一個作品、讓它成長,需要點勇氣和耐心。」

「節目播出時,有人質疑我,說戲劇這麼高雅的藝術怎麼能去與線上綜藝做結合呢,這是不是一種墮落?」黃磊言辭鑿鑿地否定了這種說法,「《暗戀桃花源》演了15年,600場左右,按照平均1,200人的劇場算,有72萬人看過,這在戲劇行業已經是天文數字了。但《養雞場的故事》播完第一天,就有上千萬人觀看!」

綜藝助吸受眾 戲劇「迎新生活」

內地著名編劇史航在錄製「看理想電台」時,把戲劇比喻為一扇隱秘的小門。「很多人永遠路過,又永遠不走進去。可一旦走進去,就會被那個充滿魅力的世界所吸引,而久久停留。」

「現在很多人來祝賀我,說戲劇終於『破圈』了。但我覺得,更理想的說法,是『擴圈』—當更多的受眾湧進來時,圈子就會擴大,這也意味着小眾文化有機會走向大眾。」黃磊記得賴聲川在節目結束時對他說,自己終於明白什麼是「戲劇新生活」了。「不是戲劇人在這裏的生活,也不是戲劇讓大家看到了另一種生活,而是戲劇本身迎來了新生活。」

觀眾

表演如臨其境 等票八個半鐘值得

「加票,加票,加票!」10月15日夜晚十點半,在烏鎮水劇場門口,排隊撿漏《倒影》門票的觀眾在淅瀝的小雨中齊聲呼喊,他們當中最早的下午兩點就在這裏等候了。「大麥網上搶不到票,有經驗的前輩告訴我,烏鎮戲劇節規定遲到五分鐘不得入內,所以開場後那些空餘的座位可以讓給門口的觀眾,先到先得。」年輕的姑娘身披雨衣,虔誠地祈禱晚上能有餘票放出。

在後台,已經換上舞台妝的丁一滕正在與趙曉蘇討論最後的幾個細節。這是該劇第一次從線上回歸線下,作為導演的他興奮中帶着隱隱的擔憂。「室外環境戲劇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丁一滕推開門看了看舞台邊圍坐着的觀眾,叮囑工作人員趕緊把備好的雨披送去分發。「也不知道雨裏的燈光投影、音箱效果能不能出來。」他皺了皺眉頭。

然而,一切的擔憂在演出開始後都消失殆盡。飄落的小雨伴隨着變幻的燈光,讓整個水劇場充滿了一種夢幻的感覺。圍坐其中的觀眾既是看客,也是劇中的村民。「我是你的倒影—我是你的肉體—我也可以是你的倒影—我也可以是你的肉體。」當飾演孤獨漁夫的善惡靈魂的丁一滕與趙曉蘇相互纏鬥時,不少觀眾甚至能小聲地背誦出劇中的名句。

三米高的火堆在人們的眼前被點燃,又在兩桶熱油的潑灑下炸裂出劈里啪啦的響聲,熱浪滾滾襲來,讓現場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真實。「值回票價!」那位排了整整八個半小時隊伍的姑娘等到了餘票,回憶起現場,她仍激動到不能自已。「丁一滕衝向湖邊看着自己的倒影,往臉上潑着水,我瞬間感受到了主人公的絕望與冰涼。」

嘗試

兩個月十部戲 崩潰中獲成長

在中國青年戲劇人中,丁一滕算是學院派的代表人物,剛剛從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博士畢業的他,今年又成為了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的博士後。舞台上的丁一滕魅力四射,2015年因一場演出,他被觀戲的歐洲戲劇大師—尤金尼奧·巴爾巴一眼相中,邀請其前往丹麥歐丁劇團,成為這所著名劇團建團53年裏第一個中國特聘演員。

然而,錄《戲劇新生活》的第一天,這位「舞台金童子」就崩潰了。後來,丁一滕在微博裏坦言「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幹什麼,或者說就是一時之間的驚慌失措」。那天晚上,他避開眾人,坐在漆黑的河邊抱着烏克里里唱了一首《逃》。許多觀眾對這個場景印象深刻,此時的他們雖然還不認識眼前的小胖子,但他強裝鎮定的表現令人心疼,「小胖丁加油」在彈幕上刷屏。

「丁一滕不是唯一崩潰的戲劇人。劉曉曄當晚就翻牆跑了,被保安抓了回來。」回憶起「兵荒馬亂」的初始現場,黃磊笑着說,節目中找來的戲劇人誰也沒錄過真人秀,看到那麼大的陣仗都很不習慣。「後來我一個個去找他們談心,我說咱們錄這個節目,『戲劇』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你們只要好好排戲,展現最真實的一面,就行了。」

根據節目組的要求,八位戲劇人要在兩個月的時間排出十部戲,而他們的爭論與合作、崩潰與喜悅、艱難與堅持則通過一部部戲劇的構思和排演,真實地呈現給觀眾。隨着《戲劇新生活》的熱播,改變也在悄然發生。丁一滕曾在錄製期間請假去蘇州演出,回來後他興沖沖地給黃磊發了條微信:「黃老師,牛掰了,滿座兒!」

冀抓一切機會 做更多好劇

「我很感謝這個節目,它給我帶來了關注,許多觀眾因此走進劇場來看我的戲。」如今,丁一滕最忙的時候,同日有四部戲在全國巡演,而他的最新嘗試——與魔幻藝術家Yif聯合打造的《畫皮2677》則有了固定的演出場地,在北京駐場上映。「我每天都缺覺,但更多的是興奮!」丁一滕自嘲「之前被憋太久了」,現在只想抓住一切機會,去做盡可能多的好劇。

戲癡

我需要舞台 遠勝舞台需要我

《戲劇新生活》「破冰」後,丁一滕以「戲劇嘉賓」的身份登上了內地另一檔綜藝——原創音樂節目《明日創作計劃》。當被直截了當地提問「是為了賣票麼?」時,丁一滕回答得很坦誠:「通俗點講,我是靠戲劇來吃飯的。而且我並不是一個人,我身後還有一個團隊,需要體面地活下去。所以,只要是從戲劇出發,為了戲劇的宣傳和推廣,各種形式我都願意去嘗試。」

為達角色醉態 喝到酩酊大醉

2017年發生過一件讓丁一滕永遠都忘不了的事。當時他正在籌備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醉夢詩仙》,手裏拿着參加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得到的一萬五千元(人民幣,下同)贊助,還差一筆做舞美和服裝的錢。在最焦慮的時刻,上天用另類的方式給了他「幫助」——丁一滕出了一場意外事故,對方賠了五萬元,他用這筆賠償金解決了缺錢的問題。

帶着喜悅又悲壯的心緒,丁一滕全情投入到《醉夢詩仙》的排演中。演李白的時候為了達到角色的醉態,他每次都喝真酒,喝到酩酊大醉,然後在謝幕時流淚。「我在憐憫我自己。」丁一滕有些唏噓,但他隨即又坦言,如果再來一次還是會這麼選。「我可以把命都擱台上,錢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顧導演勸阻 寒冬咬牙跳湖

「小胖丁是戲瘋子!」黃磊回憶起《倒影》的「跳水」場景,感慨道,「在創作時,丁一滕覺得分飾漁夫善惡靈魂的兩人,如果在纏鬥時能衝着水中的『倒影』跳下去,可以把戲推向新的高潮。」然而,此時的烏鎮正值寒冬,氣溫零下,水裏冰冷刺骨。黃磊和總導演嚴敏誰也勸不住,眼睜睜地看着他抱着趙曉蘇「跌落」湖中,被撈起來的時候兩人的牙齒都在咯咯發抖。

丁一滕坦言,他一直是帶着向戲劇之神「獻祭」的態度,在玩命折騰自個兒。「很奇怪的,我通過表演把生命中最寶貴、最熱愛、最疼痛的東西,毫無保留地拿出來與觀眾分享,反而從中得到了某種慰藉。」對他來說,劇場有着神奇的治癒功能。「我可以從觀眾的眼神裏看到關心、擔憂、溫暖,他們給予了我無盡的力量。我需要舞台,遠勝舞台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