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我現在出行基本上都是高鐵。很快捷,窗子也大。如果有可能,我會盡量選一個靠近車窗的位置,看着火車由慢及快,窗外的樹木旋即迅速向後退去,並帶來視線被迫應接不暇的眩暈感。再過數小時,我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在以前,這段路程或許要開上一整天。現在,它最多也就幾個小時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長途旅行是去大學。其後4年,每個學期都要有兩次往返。每一次都是火車上的兩個白天和一個晚上。白天還好,尤其到了夜幕降臨,人的情感逐漸脆弱,而往往那時,列車才好像故意開始沒入人跡罕至的群峰。車窗外那些樹林愈來愈密,覆蓋了整座山巒。樹會在夜幕渲染下呈現為一種黑褐色。忽然,一股蒼涼會迎面而來。就在這時,一處光亮出現了。在一個怎麼也想像不到的地方,出現了深山中的一戶農家,遠遠地透出兩點燈光。你的目光旋即被它吸引,並感覺到這光帶來的巨大溫暖。人就是這樣,在都市之時厭倦都市,現在這裏空無一人,我們卻開始懷念起人的痕跡。尤其當這種人的痕跡跟當地的特色結合起來,那幾乎完美。就好像天然有一股風流之氣,造出天人合一的景象,比起純個人的或是純自然的景觀都要好上數倍。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當中曾經描述過類似的經歷。那是一段前往巴爾貝克度假的旅程。主人公馬塞爾跟隨外祖母先乘了一段馬車,再改乘火車。當車行至一個小站停下來的時候,馬塞爾看到等在路邊的小販們陸續來到車窗前售賣各種小物。車窗比地面高出許多,小販會費力地把手裏的東西塞進窗口,再把錢拿回去。正在這時,馬塞爾看到一位農家少女,穿着粗布衣裳,兩頰緋紅。不是那種細皮嫩肉當中透露出來的蘋果般的紅暈,是類似高原紅一樣,藏匿在日光長時間曝曬下形成的粗糙膚色當中,顯得健壯,有力。馬塞爾被這種粗野的生命力所吸引,並向她招起手來。她在遠處看到了,旋即拿起牛奶向這邊走來。這時,車開了。這個人開始變得愈來愈小,終於消失在眼前。隨着她的離開,車上的馬塞爾似乎感受到自己正在遠離一種生命,這個生命的體徵是只有當地才會具有的。前一秒鐘,它還觸手可及,可當你要細看的時候,這生命卻因為列車的啟動一點點地消退了。過不多時,就變得無影無蹤。

普魯斯特描繪出來的這種經歷,以及我小時候乘坐綠皮車的經歷,現在已經完全消失。目前,我們即便乘坐火車,車窗的玻璃也是封閉的。沿途不會再有小販。即便是最近推出了網絡訂餐服務,旅客可以在到站之前先在當地的外賣店裏訂一些餐點,等車到了以後我們就可以下車去拿,可是以往的那種粗野的感覺是不可能有的。一切都是預定。雖然有時在表面上看起來,下車取餐和透過車窗購買是一回事。但實際上他們卻有本質的差別。不期而遇總顯得更加浪漫點。更不用說給你送餐的人要麼穿着全國統一的外賣制服,要麼已經把你訂的東西放在那裏絕塵而去了。當列車再次開啟,我們更無法因為列車速度的變化感受車窗外風速的變化。四季只是一道純粹的寫生,吹到身上涼涼的,那是空調的冷風。

整個世界都在追趕時間。詩書風月現在是不談的。這些不強求效率的東西勉強會出現在藝術館,被當作與我們有點距離的不真實狀態供起來,但其實,在不久之前,它還活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