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散文家李漢榮的一篇文章頗有趣,記述他5歲初夏的一個夢境。那天,他到大姑家玩。大姑正在生火做飯,於是他躺在竹椅上看跟前的絲瓜藤。有幾根藤離他很近,他一呼吸,藤葉就跟着在他臉旁邊顫。後來,他睡着了。耳朵倏地被什麼輕輕扯了下,他一摸耳朵,涼涼的、酥酥的,有點兒癢。一伸手,取下的卻是一節細嫩彎曲的青絲,再一看絲瓜藤,那垂在躺椅附近的觸鬚,已被他扯斷了。

原來,在小漢榮熟睡時,那正在小心探路懸在空中的絲瓜藤,悄悄地接近了他。它抽出細嫩觸鬚,在他的耳廓上輕輕地纏繞起來,準備讓他的耳朵成為自己的落腳點,變成夏日攀爬的小站或棧道。於是,在小漢榮童年的天空下,戰慄着絲瓜藤的失意情絲。躺椅上的那一覺,卻在他心裏生出對植物的百般歉意。不過,也有好處。在絲瓜藤的試探裏小睡,藤蔓天使般的樣子駐進了他的夢裏。

記得小時候,女兒不懂什麼叫害怕,連小小的花蛇爬過路面也要撿起,我喊她放下,她用尖細的嗓子應了一聲,趕緊把小小的花蛇放下,小小的花蛇很快跑遠了。這驚險的一幕,現在我和女兒談起,她問我這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你在哪裏玩過總會記得吧,但玩什麼已然忘記了。就像一個晚自習逃課的孩子,應記得夜晚的清涼,至於怎樣欣賞滿天繁星、繁星長什麼樣子都是一臉茫然。可李漢榮在5歲時,便對植物的小小心事有了心覺,真不簡單。

不用在園藝師的陪伴下去親近植物,去得次數和待在那兒的時間多了,每個人都會發現每種植物有自己的氣場。與植物親近,人彷彿能吸收來自它們的蓬勃生氣;在綠蔭下流連,能讓煩躁的心情很快平穩。那是一種混雜着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裏,你會自如安詳、心態低低。偶爾抬起頭,聽到樹上鳥兒的鳴叫,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當人從田野或樹林裏回到家,豁然間覺得心境天寬地闊,出點兒汗也很高興,這一路讓人身心暢快。

文友積雪草說,她爬山之時,最癡迷看長滿青苔的石縫裏的小樹苗。嫩生生的綠色中一派安靜和頑強,透着勃勃生機,讓她心生無限喜愛。植物擁有自己的靈性,蒲草柔韌、蘭草清新、睡蓮自在、苔蘚清幽,而小樹苗最有力量。那些高大喬木、低矮灌木、藤蔓植物、苔鮮類以及苞穀、水稻莊稼等,時而靜默,時而芬芳,時而低吟淺唱,和着風悠然若夢。植物們安分守己、不爭不搶、不喧囂,香留周遭,捧出籽粒,它們的行為讓人感到踏實。

植物通過光合作用給人提供清新的氧氣,20萬-30萬種開花植物令人目不暇接,花朵不僅是植物的芳香美麗,更是治病救人的良藥。與花叢相伴,還對抑鬱症有治癒效果。不少女性插花時,心境會變得異常喜悅。賞花,則是與花事產生共鳴。花開千朵,恰如詩有千行。從迎春花開始,杏花、桃花、梨花、月季、石榴、蘭花等等,漸次開放,總有新鮮的花來到這個世界,只要有新鮮的花,人的美好心境就永遠沒有完結。

公元前2000年,神農氏在深山裏發現了馬鞭草的神奇作用,味道甘苦,藥性溫和,祛風、解毒、止痛,治好了幾個病人。他一路嚐百草、探奇跡,不斷尋找着可使人心身健康的植物。他撰寫的《神農本草經》成為中國最早的中醫經典之作。幾千年後,中醫科學已分門別類把各種植物的根、莖、花、果實和葉子等製成藥材,然後煮做黃黃綠綠的湯水,或製成中藥丸,治癒人們身體上發生的諸多症候。

文曉曉是一個鬱鬱寡歡的小女孩,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與媽媽一起過生日、切蛋糕。只有那時,媽媽才會想起她,才會對她露出可愛的笑容,媽媽的心思幾乎全放在哥哥身上了。可那一年的那一天,媽媽回家沒有給曉曉帶來蛋糕,帶來的是一身的疲憊和怒氣。看着曉曉十分渴望的眼神,媽媽朝她吼道:「人都這麼大了,整天想着吃蛋糕,不會體諒大人生計的不易。看你這個樣子,我真恨啊,要是沒有生下你來就好了!」

「媽媽,希望我沒有存在過!」文曉曉狠狠地重複着這句話,不斷地在角落裏落淚抽泣,從那一天開始,常常一整天一言不發。後來,精神萎靡無法上學,最終被送到外婆家養病。在外婆家,她看見了外婆給自己栽下的「曉曉樹」。曉曉樹是一棵小海棠樹,從文曉曉出生那天落戶在外婆家,現已開出滿枝花朵。曉曉看到海棠花謝後,小小的海棠果逐漸膨大,情緒變得明朗起來,彷彿獲得了無窮的力量。

曉曉問外婆,怎麼沒有為媽媽栽下生日樹呢?外婆說,當年你大姨病危,整個身心都撲在她身上了。結果大姨不幸離世,外婆因悲痛過度,後來也沒有為你媽媽補種生日樹。曉曉說:「外婆,為媽媽補種一棵生日樹吧。」於是,曉曉和外婆一起種下了屬於媽媽的山茶花樹,她默默祈願,希望媽媽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愛。在媽媽生日那天,她唱起了自己編的《期待山茶花香》。生日樹治癒了文曉曉心中的創傷,也讓媽媽的心靈變得溫柔如水。外婆說,一棵樹的壽命比人要長,它會把記憶變成年輪,靜落在身體裏。樹雖不會說話,但比人的愛要深沉。樹不斷把根扎下去,堅硬的土壤變得鬆軟,貧瘠的土地也會肥沃。無論海棠還是山茶花樹,都是樂天派,在它們的字典裏,不管什麼天氣,都能吸收陽光;哪怕有微弱的陽光,也是好天氣。樹是堅強的化身,不管電閃雷鳴,不管旱災洪水,樹們總會對大自然心懷感激,並且一直活下去。日日年年,站成一樹樹的風景。

文曉曉欣喜地把臉貼在海棠樹幹上,燦爛得像花兒一樣。「外婆,您聽,它在和我說話哩!」外婆點着頭,笑着流出激動的淚水,對曉曉說:「人和植物一樣,都是從泥土中來的。可後來人類發達了,卻忘了不會說話的植物親戚。」外婆不斷帶曉曉到山間採摘花草,聞各種香味,按照她的心性去插花,喝自己泡的花草茶,沒想到短短3個月,曉曉變成了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

一個人觸摸了綠葉的心思,雲水深處的春風便被打開。原古時,就有天真少女輕採荇菜,沿着水的方向追逐植物的府邸。蒹葭蒼蒼,用一個個清澈的意念把人心變得一片葱蘢。多少悲苦化為柔軟和溫潤,成為娉婷女子的明媚。柔柔煙雲流逝,參差荇菜依然花開靜處,黃燦燦的五瓣花一溜散開。混濁的內心因植物情絲,重新變得碧藍,青絲垂在背脊,裙裾上美麗的舞飾閃閃發光。植物不是綠色夢幻,是真實的存在,是清澈見底的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