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這兩天讀《卡拉馬佐夫兄弟》,裏面有一個人物費繞多爾巴普洛維奇,是主角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父親。看多了中國式父親,譬如朱自清的《背影》,我總是將父親的形象具體到李安電影裏的郎雄。不魁梧,沉默着,卻很安全。

費繞多爾不是這樣的父親,他絮絮叨叨,鮮廉寡恥。為了從女人身上撈錢,他拐走了一個又一個富家千金。生出了3個兒子德米特里、伊萬和阿廖沙,卻決意不管他們,直到一些親戚實在看不下去,把幾個孩子都接走了。

這麼個父親,全然沒有一點當父親的樣子。按道理,他不該有好運。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卻給他安排了一個富裕的生活,讓他拿妻子的嫁妝去投資,並把他塑造成一位頗具掙錢天分的人。所以這個人就變成了這樣:在外人眼裏,他只是一個小丑,被所有人瞧不起,但這並無礙於他擁有財富和安穩度日。

他能夠在俗世當中如魚得水的武器,正是他的無恥。任何人,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就會不由地展示出自己身上的缺陷。就好像他是一面照妖鏡,專門照向人性的缺點。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深深地洞察了每一個人的劣根性,並以無賴的方式來誘導出這些惡。於是,在這種低到塵埃裏的姿態當中,他成功將你拉到和他一樣的泥沼,並因為次次取勝而證明了人性本惡這件事。這麼說起來,他簡直是個惡的實踐哲學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喜歡在自己的小說裏安插一個這樣的角色。在很久之前,當我讀《白癡》的時候,就看到過一個類似的人——列別傑夫。那部小說的主角是一個患有癲癇的少年公爵,善良卻無法融入上流社會。可小說裏的一個小人物列別傑夫更特別。他一貫阿諛逢迎,恨不得跪下來舔每一個人的腳。但當情節行至中段,你才慢慢發現,這樣一個小丑,在所有人一起去度假的時候,只有他和書中最有錢的將軍有度假別墅。

這是多麼大的反差!我當時簡直詫異不已。這個情節不符合我們說的倉廩實而知禮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這類人用他的無恥讓所有人鬆懈,以至於覺得跟他在一起就不必遵守道德,因為這個人本身就沒有道德感。而我們和他一起所起到的化學作用,是我們變得很放鬆,甚至醜態百出。甚至於,我們會依賴這樣的人去辦一些自己不恥去做的事。然後再自我欺騙,說:「既然我沒有直接去做,無恥的就不是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這種無恥作為參考,實際上是要來講述每個人身上的惡。從某種意義來說,無恥之徒只是惡的中介。他不傳播惡,只誘導。

像這樣的人是不能當主角的。倒不是說人品太差就只能去給人作配。我們知道,即便那些壞人,當我們把目光對準他們的時候,你也能發現一些可圈可點之處。可無恥之徒無法成為主角。因為身為主角,必定要有點當仁不讓的氣概。也就是說,他得有一點點自我掙扎的意識。可費繞多爾這種人,是生怕別人對他有一絲絲的期待的。他喜歡躲在暗處,並把別人也拖進去。

如此說來,無恥之人的存在,倒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我們的需要。要消除這種無恥,除非你變成一個正直的人。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就是摒棄那些先入為主的判斷,對人寬容並保持接受的態度。這樣,無恥之徒就會因無法獲得惡而無惡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