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羅蘭巴特有本《戀人絮語》,專門記錄愛情中人的諸種情狀。譬如,戀人們都期待着無時無刻呆在一起。倘若一時未見面,也希望對方來個電話。可你左等右等,料定要來的電話居然不來。你就會心焦起來,疑心是剛才出去買了個東西,漏接了電話。或者恰好對方來電時你正在與旁人通話。愈想心裏愈不平衡,隨即升起一股委屈,覺得自己這一腔思念沒得到回應,實在是大大的不公平。

像這樣的描述,在《戀人絮語》當中隨處可見。這本書就像拿了個放大鏡,把戀愛的心理學、社會學、語言學統統展示了個遍。任憑你鐵石心腸,只要有些微一些戀愛的經驗,便不難在這本書當中找到一絲認同感。

之所以如此,是羅蘭巴特沒有統攝全局的宏圖,他並非要給出一個戀愛的邊界來,只是單純地走哪兒算哪兒。行至一處,就任由情緒鋪開來,去把一處戀愛的細節表達出來。及至到了讀者跟前,這些文字雖然看似釘死在白紙上,卻和讀者的心發生了化學作用。甚至語句一丁點的雜亂和沒有邏輯,都反而加深了一種鮮活,隱約為這戀愛的瞬間添加證據。一切都不可遏制,一切都不求上下連貫,有始有終,但求一個細膩入微。

出於對這種瞬間性的追求,羅蘭巴特還寫過另一本《S/Z》。怎麼說呢?這本書很厚,可是卻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對巴爾扎克的中篇小說《薩拉辛》做闡釋。所用的方法是逐字逐句地解釋每一句話。為什麼這句話這樣說,那句話那樣說。潛台詞是什麼?

儘管《S/Z》貌似有一個連貫的、有情節的對象,不像《戀人絮語》當中的愛情這樣漫無邊際。可是,任何一個故事,當你下決心要逐字分析的時候,它的故事性和框架就都靠後了。這時候的閱讀成了寫作,你得像一個作家面對一疊空白的稿紙,讓思想往虛無處走。所以,《S/Z》簡直是精讀的典範。這個人,用洋洋灑灑的許多篇幅,為一個中篇寫出了個比它本身還長的分析。很多人都做文學分析,可沒有人像羅蘭巴特這樣分析一部小說的每句話。大家好像都習慣於去歸納和總結,而不是閱讀。不過說起總結,就無外乎兩種結果,要不以偏概全,要不離題萬里。

類似於羅蘭巴特這樣應激似的瞬間反應,是真情流露的。這種殭屍般的閱讀行動,貌似無腦跟隨,可是在真實的社會當中卻很難完成。往往我們看到類似的應激表達都是在網上,不求框架與系統,只求來什麼說什麼。這種社會行為如此令人厭惡,太隨性不負責任,實際上它的問題卻並非源於表達本身的瞬間性,而是源於它的獨立性。

就好比羅蘭巴特的這兩本書,倘若把它們一篇篇拆解了分散於網絡各處,也只能落得個水打浮萍的下場。可偏偏他是羅蘭巴特,能就一個主題編在一起。當你以為他只寫局部的時候,合起來,卻是部百科全書。並且神奇的是,他一開始居然沒有腹稿。行至結果,所有的文字才落到一處,卻居然做到了嚴絲合縫。我們在驚訝之餘,倘若想一想這其中的原因就明白了。一種思想,不是因為帶有感情就不好,而應當將這種情緒放諸於具體的人。循着他的性情與生活環境,他的思想與語言自然就都是一體的。

無論如何,都好過以隻字片語判斷一個人和事。可偏偏互聯網卻經常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