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燦若星河，多元共融。人們往往從中原文明出發，把中華文明的成長過程單純看作中心向四周擴散。兩年前，我到山東濟寧和臨沂開展體驗式教學，通過考察東夷文明的來龍去脈，隱約感受到中華文明「一體兩翼」的意象：西翼的龍文明與東翼的鳳文明互動交融，南拓北展，吸收改造中華大地上廣泛分布的古文化，終至一體。此次再到山東，這一意象得到強化。

據上古五帝傳說，以黃帝軒轅氏為中央，東方青帝伏羲氏，南方赤帝神農氏，西方白帝少昊氏，北方黑帝顓頊氏。青帝所居，日出之地也，水土豐饒，草木繁盛，是為青州。五帝傳說未免虛無縹緲，「古九州」卻是有跡可尋的。中國第一部地理著作《尚書·禹貢》講述了大禹治水之後，分天下為九州的故事。其中，青州位於今山東半島、遼東半島至朝鮮半島西部，主體區域在渤海與泰山之間，即所謂「海岱惟青州」。海岱雄風與孔孟之道一起，成為山東大地的精神象徵和文化名片。

綜觀山東半島，西北部屬華北平原，中南部為山區，東部則海陸相接，山谷縱橫。整個半島跨淮河、黃河、海河、小清河和膠東五大水系，形成了以山地丘陵為骨架，平原、谷地、湖泊、海灣交錯環列的地貌。在這千山萬水間，東夷文明發育起來。距今8,000至4,000年前，後李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此伏彼起，烘托出中華文明的燦爛曙光。

歷史上的青州，地域變動極大，通常指西周時期姜太公封齊約五百年滅東萊國後所形成的疆域範圍。泰山和蒙山把山東半島一分為三：北為齊，西南為魯，東南為莒，鼎立於半島上，捭闔於諸侯間，各有所據，各展所長。在此過程中，齊國的商業文明，魯國的禮儀規範，莒國的會盟傳統，給中華文明的發展留下了豐厚遺產。故有「孔子登東山（即蒙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說法。

我曾數次前往山東，試圖從現存的文化地標裏把握中華文明東翼的生發軌跡。這次由於時間比較充裕，特意去了臨淄、青州、莒縣。幾個地方都不大，加上以前去過的曲阜，如今全是縣級行政區域，歷史上的名頭卻如雷貫耳。臨淄是齊國都城，青州與之一河相隔，呈伯仲呼應之勢；莒縣是莒國故地；曲阜為魯國之都。幾千年滄海桑田，幾個蕞爾小城，畫龍點睛般，一下子讓我腦海中的山東地理文化形象生動起來。

追溯中華文明之源，商開於東，周繼於西，東成西就，匯入中原。蒙山沂水是商部落早期活動中心，也曾是商王朝核心統治區域。商初八次遷都，前兩次均在這一帶。周部落則興起於陝西姬水流域。周滅商後，武王將東部戰略要地封與戰功卓著的姜太公。至戰國七雄並立，楚以其大，秦以其強，齊以其富，並稱於世。當其時，魯、莒已滅，齊作為唯一東方大國，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人民多歸之，有「冠帶衣履天下」之美譽。

秦漢時期，山東農業與手工業非常發達，糧食沿黃河西溯運往關中，且為絲綢之路的重要源頭。漢武帝分全國為十三州刺史部，山東半島北部設青州，南部設徐州。杜甫有詩云：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青州刺史部下轄「六郡三國」：平原郡、千乘郡、濟南郡、北海郡、東萊郡、齊郡、淄川國、膠東國、高密國，幅員廣大。此後，東晉至清末1,600餘年間，山東建制屢有改變，或州，或府，或郡，或道，或路，但青州城一直作為治所，是境內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廣義的青州覆蓋了整個山東半島，大致相當於齊國稱雄時的疆域範圍。我之於青州，除了被這宏大的歷史敘事所吸引，還因一份特別的宗姓淵源和文脈崇敬而倍感親切。

公元前386年，齊太公田和放逐齊康公姜貸，自立為君，並獲周安王冊命為齊侯，史稱「田氏代齊」。這與十多年前「三家分晉」一起，從根本上動搖了周天子權威，標誌着春秋時代落幕，戰國時代開啟。田和乃三百年前避亂逃齊的陳國公子完的後裔。秦滅齊後，王室田軫一脈遷回陳國故地穎川，復姓陳，為吾宗陳姓先祖。

青州濟南是李清照和辛棄疾的故鄉，兩人前後相繼，承柳永、蘇軾之風，從婉約、豪放兩個方向，成就了中國詞壇的輝煌。同時，青州古城地處齊國腹心地區，向來是活躍的文物之都，豐碑巨碣，書畫名帖，金石古器，時有出土流通。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閒居於此達十餘年，精心收集整理，終成大家。北宋淪陷後，李清照舉家南渡，不久丈夫去世。在孤獨、淒涼的流亡生涯中，李清照時常懷念起青州的詩酒人生。她曾在長詩《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結尾處這樣寫道：「子孫南渡今幾年，飄流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州一抔土。」詩中的東州，便是心心念念的青州。

今天的青州市，是一個頗具文化底蘊和經濟實力的縣級市，被國務院確定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榮獲「全國文明城市」稱號，同時位居全國綜合實力百強縣和科技創新百強縣之列。青州作為省轄市，由濰坊市代管，據說青州人自視甚高，每每對濰坊有些不以為然。

當我登上青州城南的雲門山，只見山石嶙峋兀立，透過雲門洞鳥瞰青州市容市貌，心生感慨。相傳，此洞為秦始皇所鑿：始皇東巡至此，見齊地王氣太盛，鑿洞以洩之。因時有雲霧飄然穿洞而過，世人稱雲門洞，雲門山亦因此而得名。站在刀砍劍劈的雲門石洞前，騁懷遊目，遙想古青州數千年風雲變幻，多少英雄豪傑、文人雅士在這片土地上追逐夢想，傳遞着文明演進的密碼--

滄海千帆起　宗山萬岳休

齊公開戰國　魯子著春秋

沃野擎天木　清波攬月舟

欲知文脈遠　與爾上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