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墨

剛過去的星期三，驟雨初歇。食完午餐，在德輔道中的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忽然，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您是Brain老師吧？」我循聲望去，一位年長的阿婆，笑吟吟地望着我。隔着口罩，我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阿婆放慢了語速，極認真地說：「是您教我普通話呀，您聽聽我這句講得怎麼樣？」啊，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是馮婆婆，住在愉景灣，社區「普通話興趣班」的學員。

我連忙打招呼：「馮婆婆，您好呀！不好意思，戴着口罩，沒認出來您，真的對不起。」馮婆婆見沒有認錯人，十分得意，一點不計較我的失禮，忙不迭地將我介紹給旁邊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阿婆：「呢個後生仔就係每個星期給我哋上普通話堂嘅老師，水平好高㗎！」兩位阿婆登時來了興趣：「我哋個孫可不可以一齊上堂啊？」「Brian老師可不可以教我個仔中文寫作呀，佢家喺中資機構返工，好有需求喔……」

馮婆婆見我烈日下已是汗流浹背，心疼地跟她的兩位老友說：「咁熱天，唔好阻住佢趕路啦。Brian老師每個星期都會來愉景灣，你哋可以到普通話班來搵佢，到時再慢慢傾啦。」綠燈亮起，我與3位老人家一起過街。馮婆婆告訴我，連續多日落雨，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陽，趁好天氣老友們結伴到中環「食好嘢」。

聽着馮婆婆與我熱情地分享這些家長里短，我不禁心生感動：我只不過為社區的老人家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們不但打心眼裏認同我，更願意與我分享自己的生活、傾訴自己的情感，即便在人潮洶湧的中環鬧市，即便在步履匆匆的十字街頭，也會像遇到了自家人一樣與我熱情地打招呼，這該是多麼寶貴！我想，這就是城市的溫度。

說到這「力所能及的小事」，還要從3個月前說起。4月初的一天，在一次和愉景灣社區的交流活動中，幾個年輕人和我說起社區裏的變化：「從內地到香港來工作的年輕人愈來愈多了，社區裏的老人家在與他們的交流中，語言上有一些障礙。一方面，年輕人在加緊學習粵語；一方面，也有不少老人家對普通話很有興趣。」當他們得知我之前在內地做過大學裏的中文系老師，且在普通話國家等級考試中得到過一級甲等的成績，便鼓動我嘗試着為老人家開個義教班。我多少有點遲疑，雖然來港後我也為很多本地朋友專門補習過普通話，但從未有過「銀髮族」學員。不過，想到這或許會成為我融入香港社區的一種特別方式，我還是答應了下來。

普通話興趣班第一期，一共20個名額，不到一個星期就報滿了。看着街坊們安靜地坐在教室裏，眼神裏滿是期待與熱切，一份責任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起初，我試圖以普通話考級用書為教材、從漢語拼音教起，但很快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畢竟老人家從50多歲到70多歲不等，視力和記憶力都「不比當年」。於是，我從生活中最實用的資訊開始教起。第一次課上，練習「自我介紹」，一位姓陳的伯伯朗聲說到：「我姓陳，我是中國人，我來自香港，我住在愉景灣，超過20年了。」大家紛紛效仿，都按照這樣的句式說起了自己的基本情況。我也從中了解到老人家的一些情況：李婆婆女兒在國外，老伴去世得早，一個人在愉景灣住了十多年；趙伯伯和他太太一起來上課，兩個人最大的愛好就是踩單車；蔡伯伯退休前做政府工，是個粵劇迷……

6月底的那次課，恰逢屯馬綫開通，我以「港鐵站名」為題目，教老人家學會用普通話讀準他們常用的站名，於是，我又了解了更多：劉阿姨的兒子住在黃大仙，她時常去鑽石山幫兒子做家務，我從她逐字逐句的講述中，感受到慈母的深愛；馮婆婆喜歡美食，經常約老友去銅鑼灣打卡網紅餐館，我分明能從她的口氣裏，感受到長者特有的樂觀與心氣；吳老先生童年在沙田度過，他回憶起上世紀九零年代的香港，引起了大家的共鳴，課堂頓時充滿了溫情……

還有一次，我讓大家說一說自己最喜歡的水果。班級裏的老人家立即分成了兩個陣營：最愛榴槤一族和除了榴槤什麼都愛吃一族。最愛榴槤一族洋洋得意地分享榴槤的香，另外一邊竭盡全力地用普通話論證榴槤的「臭」。大家最終哈哈大笑。與其說是我在教老人們學習普通話，不如說老人家教會了我「包容」的處世之道。

一晃義教班已經開了近4個月。每個星期日，我一早起來，就「翻山越嶺」地趕路，幾乎橫穿了整個新界，只為了能在10點前趕到愉景灣，與那些和善的街坊們見面。我並不覺得辛苦，義教班帶給我的樂趣遠遠大於不能睡懶覺的「疲憊」：當我看着老人家耐心地練習每一個發音的時候，當我聽着他們在練習的過程中快樂地分享自己生活的時候，當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到那份「我是中國人，我愛香港」的自豪感的時候，我的內心湧起的是長久的感動。我為能夠以「義教」這個橋樑，走進並融入街坊們的生活而倍感欣慰。一個城市的人情味，究竟在哪裏找尋，又如何去贏得？我想，如果你真心熱愛這個城市，願意為了這個城市的發展盡一分力、做一點有益的事，哪怕是如義教班這樣的一點一滴、綿薄之力，但終究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於我們自身也終究會從情感上融入它，並收穫心靈長久的感動與安寧。沒有什麼比這更寶貴，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因為，城市的溫度需要每一個人的努力。就如同我在那中環的街頭，聽到街坊的一聲「Hi，Brian老師」，我分明聞到，這城市裏，陽光的味道，那麼美麗，那麼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