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第一爐香》當中有這樣一段話:「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這段話出現在一段建築描寫之後,是女主角薇龍眼裏香港富人的生活。那會兒的薇龍還是個小姑娘,跟着父母蝸居在一個平民的區域。第一次走去看這種中西合璧,就有了這個認知。為了成全這個認知,張愛玲在建築陳設的描述上着意刻畫東西方元素的對立。最後,再接上這句犀利而尖刻的評論,卻恰到好處。好像是在說:「你瞧,沒錯吧。」因為她先已經這樣描述了,到了下結論的時候,讀者的認同感就自然水到渠成。

所以,很多時候,當我們要介紹張愛玲的小說時,如果涉及到她的故事梗概,我們就有點為難,驚訝於這個故事如此違反人倫。比如,姑母拿着自己的侄女當誘餌,吸引年輕人供自己驅使(《第一爐香》);一個少年愛上自己的國文老師,是因為他是自己母親年輕時的愛慕對象。而生母已亡,他不見容於父親和繼母,便移情到了這個陌生男子身上(《茉莉香片》);或者一個人竟然愛上了自己的父親(《心經》)。這些情節這樣的驚世駭俗,被她一寫,我們反倒覺得不錯。蓋是因為環境、心理都鋪陳得十分到位。

甚至於,高明的作家不會等到不得已的時候才被情節牽扯着描畫兩筆環境,而是會先期就給一些場景的鋪墊,再若有若無地不斷提及,好像這些人物就生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那他們的命運就是環境造成的。如此這般,當我們看完一部好的小說,讀者就會把此間人物的命運當成是真的人生,看這風雲變幻,悲歡離合,並唏噓不已。其實,一部小說,人物和自然都是擬人的,擬的完全是作者這一位。所以小說的一統江湖是在作者的上帝視角下成就起來的,看似矛盾重重,實則都有安排。不會像真的人生,常常事到一半,就沒頭沒尾地結束了。生活是一個爛編劇寫出來了,邏輯感極差。所以我們總要求助於小說這樣的完整故事,以求得心理上的安慰。

在小說家一磚一瓦的構思下,一種真實的生活會被推倒,一種純粹的生活會被建立起來。作家會煞費苦心地賦予主角絕對的中心地位,並肯定個人的重要性和完整性。在這裏,即便他微不足道,他的生活和心理都會被照顧到、被理解。而角色的人生和作者是同軌的。有如張愛玲這般去揭露生活裏的狹隘涼薄,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寫遍,並狠狠地得罪了他們;也有像三毛這樣,下決心詩意化生活的。或者像郁達夫,沉淪在慾望當中不可自拔。人人都在寫自己。即便魯迅是個鬥士,然則他小說主人公感受到的社會壓力,也是他的社會壓力。

每個作家都有一個一貫的風格。我們從小就開始捕捉這種風格,會嘗試着為他們的小說總結中心思想。每當我們發現自己居然真的能夠總結出來,就覺得自己着實厲害。實際上倒未必。小說固然有中心思想,但倘若你從小說裏出來,去看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你會發現它們一脈相承。儘管看上去,故事總有點千差萬別。

「張愛玲」的小說只屬於張愛玲,就像其他作家的小說只屬於那位作家。各人都是在吸引各自的信徒。我們作為讀者,博覽群書固然重要,找到自己的那個「張愛玲」才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