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從萊蕪吳伯簫故居回來後,我的心難以平靜。去萊蕪是某種召喚,也是我由來已久的心願。吳伯簫——那個語文課本上曾經出現過的名字,宛如鄰家老伯般慈愛親和,娓娓道來,當我一步跨進他昔日住過的四合院時,內心深處的鄉愁立馬睜開眼睛,豎起耳朵,恍若找回昔日的疏離感。這裏有個好聽的名字,鳳城街道吳花園社區;這裏有動聽的鄉音,萊蕪老鄉們熱情招待,方言裏流轉出的直率與善良,沾有草莖的清馨和泥土的芬芳。

第一次知道吳伯簫先生與濟南的歷史淵源,源自著名散文家戴永夏先生。當年,他時任濟南出版社《中學文藝》編審,親自登門向冰心、臧克家等大家約過稿,經臧克家介紹,他誠邀吳伯簫為刊物寫篇文章。不久,吳伯簫寄來一篇〈中學生作文選評〉序,並附信道,「今寄上《中學生作文選評》序複印稿一份,請看看能用不?該書雖然印了100萬冊,少年之友不一定都能看到,在刊物上發表,也許不算多餘的。」幾天之後,吳伯簫發現這篇文章有幾處不妥之處,再次致信,同時向編輯致歉道,「寫作非專業,『疲於奔命』。未能及時供稿,迫不得已又潦草塞責,請原諒。」後來,稿件因為種種原因未能發表,成為一大憾事,但這段書信交往成為文壇絕響,見證一位大家虛懷若谷的風範。

在吳伯簫故居駐足,就像回到鄉下老屋的熟稔與自然。傳統院落、略顯破舊,可見3間南屋、5間北屋,東西屋各兩間,院牆斑駁,屋瓦泛黃,處處流露歲月的痕跡。我喜歡這裏的舊,沒有簇新粉刷的裝飾,沒有流行元素的干擾,瀰漫歲月沉澱的味道。因為舊,所以真實,恍若推開一扇記憶之門,「吱呀」一聲響,揭開厚厚塵土,邁入時光隧道,回到吳伯簫的童年時代。這裏是童年的現場,亦是鄉村的教堂。吳伯簫,原名熙成,出生在半耕半讀富裕之家。祖父吳翰翔是前清太學生,父親吳式聖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崇尚勤讀修身,其家學精神譜系一脈相傳,吳伯簫7歲跟父親讀書,13歲考入曲阜師範學校,16歲畢業後進入青島大學工作,結識了聞一多、洪深、老舍、王統照、孟超等人;1935年,29歲的他擔任萊陽鄉村師範校長,4年後他奔赴延安,投身革命文藝宣傳工作。

置身吳伯簫故居,目光拂過那些陳舊的物件,任由陽光撣走塵埃,濾掉昨日心事,我彷彿隔空與他促膝對談,是一個晚輩的唐突造訪。不,就是鄰家二妮子抱着作業本跑前來請教。也不見外,自己搬個板凳坐在方桌前。他呢,立馬放下手裏的碗筷,轉身戴上老花鏡,俯下身來為我講解。於是,那些鄉情鄉音一股腦兒地滾落出來,恍若「大珠小珠落玉盤」,叫人迎面撞個滿懷。兒時,他與祖父騎馬外出,春天龍潭賞梨花,白的更白;秋日礦上賞楓葉,紅的更紅;冬天出門尋梅花,瞰炊煙,到嶺巔頭,「領略那直到天邊的皓潔與荒曠的時候,卻是一個奇跡」,祖父雪白的鬍鬚,同宏亮大方的談吐烙印在他心靈深處。鄰村上學那小半年,去校門口尚二叔家串門乃一大樂事,「跟着尚二叔打獵,在我是歡樂的節日,帶着提提藥葫蘆,都感到是很美的差使」;他的童年裏也有「閏土」陪伴。去縣城高級小學讀書,周末放假歸來像是放飛出籠的小鳥,他要多快樂有多快樂,到了家不着急進屋,先是一溜煙兒鑽進自家菜園子裏,手摘幾個黃杏吃,再看看那長勢喜人的蔬菜,這無不為他以後的創作打下精神底色。

午後的陽光肆虐,透過窗戶照射進屋裏,移動的光斑打在書桌上、座椅上、臥具上,那飛飛泛泛的影子,似蝶如羽,是誰的思緒?又是誰的夢想?我的耳畔回響着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如鼓重錘,在心底砸出萬千漣漪。離家求學漫漫路,投身革命奔波忙,泛黃《羽書》傳家信,終老骨灰撒泰山。試問,一曲簫聲為誰寄?盪氣迴腸鄉情立。七十六載匆匆過,泰岳山巔歌聲泣。以歌當哭,乃是寫給家鄉的情書,獻給宇宙的天籟。

剛開始寫作那會兒,我從網上購過一本《羽書》,後來束之高閣,直到多年後重新找出來閱讀,才真正了解到一位濟南老鄉的真摯心聲!誰能想到,這本小書歷經炮火洗禮,九死一生終得問世。1938年,吳伯簫投筆從戎,奔赴延安。離開的前一年,他把一本沉甸甸的文章剪貼集,親手交給了離開青島前往上海的王統照,這是他大學畢業後6年裏寫的全部東西,堪稱「文學託孤」。後來,在上海,得知巴金編輯《文學叢刊》,王統照力薦吳伯簫,以散文《羽書》題目給這本書命名,並親自作序。我始終覺得,戰亂時期一本書的「誕生」,好比一束火把瞬間照亮精神星空,直到1949年抵達長春後,吳伯簫才收到桂林版的《羽書》,距離初版本已經過去8年,不得不叫人感嘆戰爭的阻隔和信息的封閉。如今,當我再次打開《羽書》,就像打開一段段塵封的延安往事,觸摸這些詩意厚重的文字,我似乎置身那個時代,感受到共產黨人的滾燙心跳和家國情懷。

「鳥近黃昏皆繞樹,人當歲暮定思鄉。」山東蘭陵走出的王鼎鈞,念念不忘老家的垂柳,以及插柳口跟「瘋爺爺」學詩的場景;濟南走出的國學大師季羨林,深深留戀這裏的泉水、油璇、長果仁。對吳伯簫來說,萊蕪是家鄉也是精神富礦——嬴牟之地,齊魯接壤,文化交融,地氣旺盛。從地圖上俯瞰,萊蕪地處魯中山區,東臨泰山,背靠沂蒙,像極了一隻向西傾斜的金簸箕,把周圍的山川、河流、草木、農作物產盡攬其中,怪不得《全唐詩庫》對萊蕪不吝讚美,「傳聞有鳥集朝陽,詎勝仙鳧邇帝鄉。雲間海上應鳴舞,遠得鶤弦猶獨撫。」

今天,我們懷念吳伯簫,如同一次次返回童年,那清新的氣息、河邊的趣事、調皮的夥伴、苦難的記憶,恍若一座「城南往事」影像記憶館,叫人看着看着就哭了,很快又咧嘴笑開了;今天,我們追憶吳伯簫,亦是於歷史深處承接先賢教誨,懷揣敬畏安頓身心,弘揚艱苦奮鬥精神,重塑健全人格,汲取前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