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是2018年汶川地震10周年時,拍攝於震中映秀的汶川地震紀念遺址。 作者供圖

趙鵬飛

13是個平淡無奇的數字,像沙灘上橫陳着的水波紋,細細長長,彎彎扭扭,一道一道,間隔均勻,等一長排浪花沖過來,新劃出來的一道,紋路清晰,靠近水面的那一道,已無蹤跡可尋。在年輪或者說年齡面前,13也是普通平凡的存在,沒有標識感。

在我的家鄉,男孩子12歲了,會有一次隆重的完燈儀式。從嫁出去的女兒生孩子那一年算起,娘家的父兄,每年正月十五前,都要送一對燈籠給新生的外甥。外甥打燈籠照舅(照舊)這個歇後語,可能就出自這個典故。等這個孩子12歲那年正月,家裏一定要正經八百,擺一桌酒席宴請舅舅,以示送燈的禮節,至此完結。倘若孩子滿月時,還結過一門乾親,完燈宴這天,乾爹乾媽也要帶着禮品隆重登門,為孩子開鎖。當初結乾親的時候,乾爹乾媽曾親手把一根墜着長命百歲銀鎖的棉製韁繩,套在孩子的脖子上。12歲了,第一個本命年,也該開鎖鬆韁,任其馳騁。12歲了,以後要走的路,亦無須再持燈驅黑,該是放膽獨自去闖了。

發源自黃河流域的古老習俗,是人情世故裏的攙扶提攜,自有一種鄭重其事的囑託。

13年前,因為工作,我認識了一個11歲的小男孩。用「認識」表述不夠準確,我沒有見過他,只在他媽媽的手機上看到過一張照片,圓圓臉,一頭短髮,憨憨笑着。在之後的十幾天裏,採訪間隙,只要有一點空,我就抓起電話,往各個有可能收留他的機構撥打,希望能找到一點線索。

在一遍一遍描述他長相特點和身份信息時,我曾抑制不住地想,這個讓我牽腸掛肚的男孩,明年如果舉辦完燈宴,即便請假,我也要來參加。

我給那些機構留下我的電話,希望能得到一點反饋的音訊。等了一整年,一星半點有用的消息也沒有。什麼忙也沒幫上,硬着頭皮,我又去見了男孩的媽媽。她的樣子倒是沒有大的變化,在臨時搭建的板房裏,很是熱情地張羅我喝茶吃飯,不住口地感謝我記掛着她和她的兒子。

我發覺她的眼睛已經不太好了,不到40歲的人,眼睛上總像是籠着一層淡藍色的薄霧。她拿了一本練習冊子指給我看,印製粗糙的封面上,站着一群小學生,個個白襯衣紅領巾。她說前排中間那個小學生,很像她的兒子,看我有沒有辦法,聯絡到練習冊子的生產廠家去問問,照片裏的孩子都在哪裏上學,有沒有可能找到。

這一次,我陷入了沉默,沒有說好,也沒有說聯絡不到。她也有些手足無措,只好訕訕地笑着。氣氛開始尷尬,定了定神,我徑自走出了板房區。大路旁邊,還是那條唯一沒有改變過的大河,像上一年看到過的那樣,水流聲很大。

我一個人在河邊,呆了很久。

又過了9年,我出差路過那條河。河邊的板房區早已拆除乾淨,新的居民生活區,樓宇整齊,道路光潔,重新栽種的綠化樹,亭亭如蓋。這一次,我連走去河邊站一站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了。我也不敢再去打攪她,可能正在恢復平靜的生活。

見與不見,都沒有那麼重要了,只要是我們都還記得,他們一定就都還在。

昨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句話︰汶川地震過去13年了,我還是很想很想很想,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