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北京市西城區西斜街36號的中央編譯局大樓。 作者供圖

江 鄰

我1994年夏末秋初進入中央編譯局世界社會主義研究所工作,算是趕上了編譯局的好時候。當時的學術氛圍很濃,經常舉辦學術交流活動,大師雲集。每每憶及當年,除了殷先生,腦子裏還浮現出一組「先生」群像:李宗禹,顧錦屏,李興耕,胡文建,鄭異凡……正是由於這個群體的存在,中央編譯局為日漸浮躁的社會保留了一份學術的尊嚴。那時候,最受人尊重的是你的學術成就,並不管你當的什麼長,也不談論誰掙的錢多,大家只為提出一個新的學術觀點、找到一個詞彙的恰當譯法而興奮。《光明日報》發表過一篇題為《一群人,一輩子,一件事》的長篇通訊,形象地勾勒出了這片珍貴的學術桃園。

在這種氛圍下,一批高質量的學術成果陸續面世,多年來引領了相關專業的發展;一批相對年輕的學者得以健康成長,逐漸成為各自領域的學術帶頭人。也因了這個氛圍,我在北京大學博士畢業時,聽到了導師曹長盛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系裏原本是安排我留校任教的,後由於住房緊張而沒有留下。曹老師說:要做學問,最好能留北大,不然就去編譯局。

中央編譯局是我學術生涯的主脈,在那裏工作六年多,學到了一套好的治學方法,打下了基本的學術功底。在先生們的耳提面命下,一個初出校門的年輕學子,成長為世界社會主義研究所副所長、中國國際共運史學會秘書長,主持過國家課題,出版過學術專著。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如今想來,惟有中央編譯局那段歲月,是自己思想理論收穫最大的時期。

我是2000年秋天調離中央編譯局的,到中央組織部從事黨建理論研究和宣傳工作。離開時,殷先生明顯有些不捨,但表示尊重年輕人的選擇。他動情地說:陳林都走了,我們這塊研究還怎麼後繼有人呢。20年後,當我再次面臨職業選擇時,才深深感受到這句話的分量!

當然,人離開了編譯局,與編譯局的學術聯繫並沒有斷,時而還跟編譯局的老先生一起做些課題。差不多10年以後,我已派駐香港中聯辦工作,還收到殷先生託人帶來的兩冊書和一封親筆信。那書是新出版的,名為《民主社會主義手冊》,是殷先生多年前主持的一個翻譯項目的最終成果。該項目選取德國社會民主黨理論家托馬斯邁爾主編的《社會主義大辭典》中有關民主社會主義的條目,加以分章整理,編輯成書。殷先生的來信是一手蒼勁的行楷書,講述了項目的進展和結項情況。

我參與這個項目,還是當年跟殷先生同事的時候。由於出版社認為學術著作發行量上不去,擔心賠錢,項目成果遲遲未能出版。10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忘記此事。這時候收到殷先生輾轉帶來的書和信,一則欣喜,一則感動。別說是一位80多歲的大學者給晚輩寫信了,就是同事之間、朋友之間、親人之間,現在誰還能收到手寫書信啊!殷先生在信中清晰地講述了這本書出版過程的曲折,平實的敘述,並沒有絲毫抱怨。還把稿費算得清清楚楚,給我的幾百元稿費夾在信裏一併帶來……張光明是我在中央編譯局工作時的同事,後來去北京大學做了教授。他寫過一篇懷念殷先生的長文,其中有一句話給我印象十分深刻:殷敘彝先生在他們中間年紀較長,學問又好,格外受人尊重,但他分明對自己的「重量級」毫無意識,和我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時,談笑風生,一點也不矜持,讓人感覺不到距離。讀到這句話,我一下子想起了清華大學老校長梅貽琦先生去世時,時人為他寫下的悼詞:先生粹然君子,並世諸君子比,華若未逮,而實則過之。

古往今來,大道至簡。先生之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上合天意,下遵常識,清爽坦蕩,活得真實、單純而從容。這便是所謂的「率性」吧?

曾經到北京國子監參觀,這座元明清三代欽設的最高學府,學生是分級修習、逐級淘汰的。學完《四書》的主要內容後,入讀初級班——正義堂、崇志堂、廣業堂;一年半之後,學業有成者可進入中級班——修道堂、誠心堂。再過一年半,其中佼佼者,經史兼通,文理俱優,方可升入高級班——率性堂,以培養棟樑之才。

分級修習並不稀奇,各堂的命名卻頗有講究。「率性」竟然作為最高等級,被置於「修道、誠心」和「正義、崇志、廣業」之上,反映了傳統士大夫的精神追求。何為率性,《禮記》「中庸」篇指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明代思想家李贄進而闡述說: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擴之,與天下為公,乃謂之道。

然而,率性之道正受到官本位、錢本位社會流弊的蠶食,先生之風日見其少。猶記得2005年溫家寶總理看望錢學森先生時,錢老發出的世紀之問: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這個被稱作「錢學森之問」的大命題,直接關係着中國教育發展的方向,關係着整個社會風氣的建構,需要全社會共同來破解。

2003年10月28日,我的碩士導師張佩航去世。2014年4月21日,殷敘彝先生去世。2021年2月21日,博士導師曹長盛去世。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三位學術領路人,在十多年時間裏相繼離去,悵然之情,無以復加。更讓人揪心的是,近幾年不時傳來各領域大師逝世的噩耗。文明的火炬,終將一代一代傳遞。怎樣才能培養出大批堪稱「先生」的傑出人才,是一項比經濟發展更迫切更艱巨的任務。社會需要先生,文明呼喚先生。《論語》有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先生之風,上行下效。何以為先生?毋須譁眾取寵,不必驚天動地,恰如元代畫家王冕洗硯池旁那株墨梅,兀自綻放:

我家洗硯池頭樹

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誇顏色好

只留清氣滿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