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敘彝先生(1925.5-2014.4)

江 鄰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近日讀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嚴先生祠堂記》,頗有感慨,結尾處這幾句詠唱縈繞在腦子裏,久久不去。

范仲淹在文中還說,先生之節操,可以動星象,歸江湖,得聖人之清。而使貪止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

一個人怎樣才能被稱作「先生」,沒有明確的標準。隱隱約約覺得,先生不止是某個領域的專家,他還得做事投入,做人地道,通常當不了有實權的大官,錢也不會太多,樂觀豁達,健康長壽。先生作為一種尊稱,與其說體現了事業上的成就,不如說主要反映的是人生態度。

前幾天,去拜訪剛參加工作時的老領導,時任中央編譯局世界社會主義研究所所長胡文建,談到了殷敘彝老先生。明天是殷先生的忌日,不知不覺間,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七年了。在內心深處,我認為殷先生是最值得被稱作先生的。之所以這樣想,除了學問人品,還有年齡方面的原因。我第一次見到殷先生的時候,他就是一個65歲學貫中西的老先生了。

那是1989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當時在中央黨校讀碩士研究生,寫了一篇關於奧地利馬克思主義的論文。為了更好地把握論文基調,導師張佩航帶我去中央編譯局向殷先生請教。中央編譯局是馬列著作翻譯和世界社會主義研究的大本營,殷先生主攻歐洲民主社會主義,造詣在國內首屈一指。下午三四點左右,殷先生在他堆滿書籍和資料的辦公室接待了我們師徒倆。記得大家都是站着的,若有若無的陽光穿過木條的窗欞和書架投射在殷先生的白襯衣上,高高的個子、溫和的笑容、娓娓道來的講解,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面……

在張佩航老師和殷敘彝先生的悉心指導下,論文幾經修改,發表在當年第四季度出版的《國際共運史研究》雜誌上。那是我平生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從此開啟了長達十年的世界社會主義研究經歷。我總在想,自己後來從北京大學博士畢業後到中央編譯局世界社會主義研究所工作,還一度擔任《國際共運史研究》雜誌的總編輯,當然得益於胡文建所長的知遇之恩,是不是也與那天下午的拜會之間存在着某些邏輯聯繫呢?

到中央編譯局工作後,與殷先生朝夕相見,學業上隨時請教,生活上的接觸也多了起來。

我在編譯局首次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歐洲左翼研究》,這個選題正是殷先生擅長的領域。於是,從開題報告、研究框架到資料搜集、專家拜訪,直到最後項目結項和著作出版,殷先生的指導和點撥貫穿始終,使我少走了許多彎路,並成就了自己第一段完整的學術體驗。

後來,殷先生又促成了我的第一次出國經歷。德國社會民主黨在1998年大選中獲勝,結束了16年在野生涯上台執政,並提出名噪一時的「第三條道路」理論。第二年,艾伯特基金會邀請各國學者赴德考察社會民主黨的執政實踐。在殷先生的大力舉薦下,我成為其中一員。由於博士研讀的方向是歐洲民主社會主義,這是第一次來到民主社會主義運動的主要發源地,對我的重要性不難想見。而在半年訪學期間,走訪的所有機構和學者,幾乎無人不談到殷敘彝。這才讓我真正觸摸到了殷先生在世界社會主義研究領域的地位和影響力。

一次,所裏的同事張世鵬師兄來德國參加學術會議,專程到波恩看我。傍晚,我跟師兄去肯尼迪大橋散步。站在橋頭,望着斜陽下波光粼粼的萊茵河,我們談起了殷敘彝。師兄告訴我,殷先生作為改革開放後首批赴德訪問學者之一,曾久久站在肯尼迪大橋上,淚流滿面。問他為什麼?他說看到眼前的風和日麗,想到自己年輕時有感於民族苦難而棄醫從文的經歷,想到祖國和人民一個多世紀以來的坎坷命運,悲從中來。這種對人民的大愛和對世間的悲憫情懷,是否成了殷先生學術追求的不竭源泉呢?

殷先生是名副其實的著作等身。打開百度搜索,輸入「殷敘彝」三個字,不見先生的生平資料或活動信息,滿屏都是他的著作,有論文有譯文,有專著有文集。一本本著作的封面照片,彷彿一尊尊人生價值的豐碑,靜靜地與你對話。我從中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殷先生與人合著、合譯的作品,他的署名有時在前,有時在後,有時在中間。想必是因為合作者在每部作品中的貢獻不同而署名有異吧,完全不考慮江湖地位。混過學術圈的人都知道,這是非常難得的。

殷先生是一個學術的人,也是一個生活的人。他的孫子叫殷子曦,與我兒子一般大。我兒子當時上的六一幼兒園是一所全託幼兒園,平常住校,周末回家,條件不錯。殷先生請我幫忙聯繫,希望把殷子曦也送去那個幼兒園。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先生在整個過程中那商量的口吻,從不強人所難的態度,以及事後真誠的感激之情。這可是一個國寶級的學術前輩啊!後來,殷子曦和我兒子成了好朋友,我兒子也始終忘不了殷爺爺親手送給他那套繪本科普讀物——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

老一輩知識分子,大都有一段在五七幹校勞動的特殊經歷。據說,殷先生做體力勞動是很笨的,不會挑擔,不會打水,但他做得很認真。特別是操作脫粒機的時候,由於個子高,手臂長,抱的麥穗多,大家都願意跟他分在一個組。殷先生還因此得了一個外號「殷大抱」。這倒與當年錢鍾書先生在五七幹校不會燒開水,人送外號「錢半開」,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