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金庸先生筆下的江湖情侶裏，最讓我意難平的，便是《天龍八部》裏的喬峰和阿朱。一個是譽滿天下的丐幫幫主，一個是溫婉靈動的江南女子，同樣是坎坷出身，同樣是至情至性，讓二人一見如故，隨即許下攜手塞外，牧馬放羊的終身之約。約定尚未踐行，阿朱意外殞命於喬峰掌下。發了瘋的喬峰，抱着阿朱的屍身，阡陌狂奔，不眠不休，唯嘆回天無力。塞上牛羊空許約，一起牧馬放羊，一起生兒育女，一家圍爐暢談，終成此生憾事。明知這段淒美絕唱，不過是金庸筆下虛構的一段故事，但，阿朱溫柔體貼秀美嬌俏，喬峰熱血剛正高大健壯，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理應是詩和遠方裏最動人的一對。

上周，前知名女記者馬金瑜，在遭遇多年嚴重家暴後，攜帶3個兒子逃離青海的新聞，在網絡上引發大面積討論，熱度絲毫不輸給最頂流的藝人。在很多人眼裏，這個畢業於名校，又在一線城市打拚了十多年的女記者，有如此遭遇，頗令人匪夷所思。

緣起於11年前一次追蹤養蜂人的採訪，馬金瑜認識了青海蜂農扎西（謝德成）。電光火石之間，有一種情愫，在這兩個見識學識能力天壤之別的男女之間燃起。47天後，他們選擇了領證結婚，並很快生下孩子。女記者放下了在廣州努力打拚才擁有的一切，跟着養蜂人浪蕩於廣袤的青海藏區。天藍花香，草原闊美，隨便寫上幾行，字裏行間都能溢出蜂蜜的香甜。這樣一段衝破世俗偏見的愛情故事，當年更是一度登上了各大網站的頭條。在文字描摹的濾鏡裏，女記者如願為愛嫁給了詩和遠方。

生活殘酷的一面暴露出來時，豈止是一地殘渣。在馬金瑜最擅長的文字裏，那位曾被她描述成泉水一樣清澈的養蜂人丈夫，不僅長期對她拳打腳踢，還出軌，儘管她已經連續為他生下了3個兒子。連日來多如牛毛的網絡評論中，質疑和諷刺之聲壓倒了對她不幸遭遇的同情。現實生活裏的大多數普通人，始終無法接受秉筆為他人書寫公義的前記者，竟然能在赤裸裸的家暴裏，啞認了許多年。

雖是同行，也曾在她供職媒體所在的城市生活多年，甚至還認識不少她的同事，但和這位女記者之間並無直接交集。我只能從同行的角度試圖去理解她當初的決定，和此後的際遇。

記者這個職業，是新聞事件中最接近於真相或者說大部分真相的人。無限接近並不等於就能看到全部的真相。在所有的採訪中，我們看到的和聽到的，甚至最終經過反覆推敲核實，寫成報道刊登在媒體平台上的內容，都只能說是選擇和被選擇的結果。基於人性趨利避害的本能，所有被採訪者都跳不出自我優化的人性局限。再資深的記者也無法辨別出每一句話的真偽。更何況，是複雜人性中隱藏着的無數隨時可能形成洪水的暗流。馬金瑜對愛情憧憬的一次衝動，和被外界過度包裝之後的傳奇，猶如一顆碩大的鑽石，既滿足了她最普通的虛榮心，也成了她最沉重的負擔。當生活向她攤開了真相，在試圖反抗的同時，鑽石耀眼的光芒，成為她反覆權衡得失仍難以做出決定的最大顧慮。在最新的採訪裏，作為被採訪對象的馬金瑜坦誠，作為記者的她觀察特別細，能聊到別人心裏，但始終還是旁觀他人的生活，而只有真正在自己的生活裏，才知道這一切。

或者，這才是最真實的答案。

為了愛嫁給詩和遠方的女記者，宣告失敗。這並不阻礙熱愛生活的人們，對塞上田園牧歌式約定的嚮往。就像古往今來，為了追求美好生活而奮不顧身的那些人們一樣，依然值得仍困頓在庸庸碌碌中的我們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