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雲

天空是光的廣場。正午的光線懸在頭頂,直直地打到頭髮上,似有火苗在頭頂炙烤燃燒;只有到了晚霞滿天,光線才會吹氣若蘭。從那些白雲或層雲裏投射出來的萬道金光,像孩子一樣躲躲藏藏。當夕陽落山,太陽的戰車遠遁了,天空中光沒有了,藍也沒有了,黑暗數着節拍一格一格地走來,緩緩抵達街樹和水岸的時候,恰好路燈猛一下就亮了。眼睛與燈光緊緊擁抱,似晉代映雪讀書的孫康坐在身邊,惜光的胸臆頓然開闊,那蹙眉的舊時光像一軸捲着的古畫「嘩啦」打開。下意識地抬頭望一望路燈的臉,我就站在它高高大大的身子下面,像被塗了一層蛋清的小蠟人。

第二天早起,晨光明媚,與公園裏的一簇簇串紅欣喜相遇。嗅着秋花的氣息和飛鳥滯留的體溫,我把光的激情一縷縷攝入身體,恰似踏春的女子擁抱滿眼梨花的風景。

天空是誰的廣場?光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人醒了又睡,睡了復醒,開眼、閉眼之間,這光芒如手般撫過。晨起洗漱站在光線下,光的手如同母親輕輕摸着額角,清秀少年時模樣彷彿就在昨天。條條光影中的飛塵把座椅、板凳、眼鏡和書籍,樁樁件件都鍍上一層金身,般般吉祥如意,裊裊紫氣東來。有陽光就是好天,有事忙似小神仙。在陽光裏做事,自己就是金身,自己就是光源,遇見花開時刻,就願為自己歌唱。

河畔是蒲柳的家園,頭頂有弧形的轉盤——透過木楞的間隙旋轉,陽光像左右手交錯變幻成霓彩。天藍得透亮,雲白得耀眼。湖水一片清亮,白色的氣泡和水浪一一清點,又很快相繼迷失。我隨手撿起一顆石子,用力擲向湖中,一圈一圈的漣漪在水面盪出奇異的五線譜,如同湖心那一排排的光柵——雀躍的喜悅和感動。原來,生活中的小確幸,總在眼前辛勤地排練着,那陽光流連的一個又一個瞬間——就是它的激越鼓點。在公園座椅上展卷而讀,陽光在樹影若離若現,真是人間無上的清福。

人可以偷閒一刻,與光同塵,與文共舞,靜靜閱讀中,時光慢慢走過。樹叢背後陽光的眼睛一綠一黃,像某個路口的閃爍路燈,但這條路上並沒有燈。我描述的一切,最好能借助心靈和髮絲的溫度來冥想、體會。原本,這兒也是光的領地。公園修路時一定精心設計過,每個木椅都正好在樹影下面。身旁的柿子樹長得比圍牆要高,自顧自結出滿樹的果子。柿身閃閃發亮,光圈從這一隻走向那一隻恍若有所驚動,連風的聲音都顯得有些沙啞。樹影稀稀疏疏投在地上,閃耀的光斑像一個個亮起的企鵝頭像,身體肥碩而可愛,好一副自有諸神環護加持的模樣。

啄木鳥紛紛聚集,牠們頭頂的金絲彩羽像一面小小的令旗,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在灌木下來來去去地穿梭巡迴。隨着牠們在草叢裏的啄動,樹影裏光的嘀嗒聲如流水靜靜淌過。光從廣場款款走來,穿過一簾幽夢,我的心靈之光在啄木鳥的羽翅上散發着曄曄光芒。不遠處的一支蘆葦花上,棲落着一隻美麗的紅蜻蜓。牠的眼睛像兩粒綠豆,一對翅膀晶瑩透明。形狀如同一架大大的飛機,但大飛機卻好像安然「睡」去。那麼,紅蜻蜓靜靜做一會兒你的夢吧。做一個與光游弋的夢,做一個廣場芭蕾的夢……

林清玄在《光之四書》有這樣一段話:把穀包裏的稻子倒出來,用犁耙推平,推成小小山脈一般,一條稜線接着一條稜線,讓山脈兩邊的稻穀同時接受陽光的照射。農夫說:向陽一面的稻穀是有香味的。嗅去,果然香氣滿懷;而向陰的,卻沒有香味。同理,把魷魚放在水泥地上,隔一段時間翻過身來,魷魚經陽光烤炙,勁道有味,香味十足,沒有曬過的一面味道則遠遠不夠。魷魚、魚翅、烏魚子、筍乾等,陽光穿透它們,能把氣味凝聚;強光照射它們,使之形體萎靡,卻在炙烤下緊縮了它們的品質。

陽光是一雙神奇的魔手。它照射過來的時候,無論是稻穀、魷魚,還是烏魚子、筍乾,不僅被一點點抽乾了水分,而且它們的意志和精神被不斷激發和昇華,任由陽光從體內一遍遍穿過,產生律動。光的音符彈動着它們的軀體,直至軀體收縮、彎曲、水汽、戾氣消散,太陽的香氣和自身的品質渾然一體。此刻,陽光就是它們的靈魂,曾經的那些膨脹意念和慾望負贅已被完全驅散。觀看陽光在它們軀體上的舞蹈,人的情緒會隨着光線的語言,迫使它們把軀體翻來覆去,接受洗禮炙烤,並沉醉其中。

你見過比這更廣闊的光的舞台嗎?光像跳動的詩篇,一個個角色乘着陽光輕輕舞蹈,有誰不是激動得淚水再也忍不住奔出眼眶?光的廣場,讓世界的氣質從旋轉飛揚轉向精粹深沉。下午時分,太陽要下山了,但天空中依然存留着一片明艷絕倫的晚霞,很勻淨,很細薄,像被洗過一般,似乎世界萬物的水汽都還沒有乾,如同被和軟的風張在了天上,成為一塊上好的真絲面料,任由西方的夕陽舒展開來,迤邐飄盪。我閒散地沿着湖邊散步,天空中最後一縷彩霞正在消失,黛藍的樹影和楓林的紅葉與西天的紅霞相映成趣,情景非常動人。

光的廣場,在華麗轉身之後,是一個沉思的好地方。鮮衣怒馬,站在光的廣場正中,看上去確實很美;如西天的晚霞,卻帶着夭亡的殷紅氣味,那是它射出最溫柔的時刻嗎?這也許便是光錘煉品質的深意所在吧!在光的廣場上盤桓,你會發現它時時流露出慈愛和溫柔,卻彰顯出倔強有力的脈搏。光驅走了水的寒氣、風的急切與張揚,與火一道將人們帶出那茹毛飲血的時代;光刺激了藝術家的感官細胞,冶煉天地萬物不成熟的品質,激發出一場場摧枯拉朽的革命。光跳躍在晨光的樹葉上,鋪灑在晚霞的祥和中。光的廣場如斯,殘酷與絢麗同在,精要與豁達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