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的青青的菜園裏,有我兒時的歡樂、人生的起始。 新華社

■ 魏以進

少時常到分鄉十字溝陽坡的外婆家去玩。外婆叫劉治英,我的母親是她的第二個孩子。記得外婆家有個菜園,菜園旁有一株高大的栗樹,罩出一片綠蔭來。每次去了坐在樹下,總能看見幾隻灰色的麻雀停在土屋向外伸出的屋簷邊,聚精會神地啄着蓋房用的麥草,極力尋找上面殘存的幾顆麥粒。不久,玩膩了又蹦跳着忽地飛落地面,嘰嘰喳喳叫幾聲覺得沒有趣了,又陸陸續續飛上樹梢,在枝葉間追逐嬉戲,鬧得外婆家四周都漫出了鳥鳴,把那山坳間的陽坡推向了奇妙的境界。瘦弱的我,靜靜地觀望着麻雀的表演,時光彷彿忽然間凝固了一般,幾絲夕陽的光線投射下來,我的心裏生長起一片海,無邊無際,外婆家旁的樹葉就像小舟在平靜的水面輕輕搖曳。

有時我玩得忘了時間,外婆就會小聲喚我回屋去吃飯。撲在八仙桌上吃飯的時候,我感覺就像在小船上採摘池塘裏的蓮子,一顆一顆的,猶如彈珠一般跳進了我的衣服荷包裏。那時雖然都窮,可外婆總能變戲法似的在我的碗裏藏幾片臘肉,看見我的小嘴吃得香香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慈祥的甚至不易覺察的微笑。

菜園裏有兩株棗樹,還有一棵梨樹。它們在陽光雨露的滋潤和愛撫下,年復一年地拔節,日復一日地成長,經歷開花結果的繁衍生息,把最光鮮的一面展示給親戚們看,把最有用最實在的果實默默奉獻給親戚們。反應最迅速變化最快的是地面的蔬菜。外婆是個極為勤勞的人,很會持家,後來我的母親宋玉萍也像外婆一樣地勤勞和能幹,把家操持得妥妥貼貼。

外婆一有空就精心伺候自家的菜園子,跟照顧自己的孫子一般周到細心。茄子、辣椒、西紅柿排成筆直的一行行,豇豆、絲瓜、南瓜、冬瓜等藤蔓植物如小猴爬滿架子。架子是外婆在山上砍的雜樹枝削了插在園子裏一層一層搭起來的。那時生產隊裏不讓砍松樹,只能弄些蔫頭耷腦的野生植物纏繞。要是現在,那將是一個時尚的攝影棚,沒準一些年輕的情侶會在裏面偎依着拍出各種造型的照片來留作青春的紀念。

我常跟在外婆後面像尾巴似地去幫忙打雜,其實是好玩更是好奇。最拿手的也是最愜意的事就是捉小小的蟲子。掰下兩根小木棍捏在手裏,將莖葉間的毛毛蟲一條一條地夾進玻璃瓶,拿去餵雞。有一次,我把一條肥肥的蟲子掛在魚鈎上甩出去,沒想一下子就釣到了一隻大母雞。那隻雞掙不脫魚鈎,疼得忽左忽右地撲騰,嚇壞了我。外婆見了,苦笑着搖搖頭然後慢慢走近母雞,幫牠把魚鈎取了出來。外婆說那是一隻下蛋的雞,正給家裏作出貢獻。我聽了,傻笑着跑開了,知道自己添亂了。

外婆說吃了活食的母雞生蛋特別勤,雞蛋的個頭也大。喜歡吃雞蛋的我,老琢磨着捉蟲子。我發現菜葉上常潛伏着一種胖乎乎的顏色與菜葉相接近的蟲子,握在手裏肉乎乎的,爬在肌膚上癢癢的。後來知道那是動物的保護色,就像內心骯髒的人隱蔽得跟正常人一樣。外婆說這種蟲子吃菜葉挺厲害的,看見菜葉缺邊少角的多半是它幹的壞事兒。我捉了一隻大的扔到母雞腳下,沒想到母雞咯咯咯地驚叫着躲開了,估計是被大蟲子的蠻橫樣兒嚇到了。公雞倒是挺會敏銳地捕捉時機,英雄救美,撲過來用尖利的白喙一下就將蟲子啄死,及時安撫了驚魂不已的母雞。

秋天是豐富的成熟的季節。秋天外婆遍種青菜,一壟一壟的,莖葉繁茂,油綠肥實。滿園的青菜看起來一片碧綠,葱蘢葱蘢的,與山上的黃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處接近終點的衰落,一邊卻是蓬勃向上的興起。外婆把扯起來的青菜提到水井邊,拎起一桶桶清水把出窩的青菜洗淨。外婆洗得特別過細,甚至找不出一點污漬。後來我發現母親洗菜也和外婆一樣,洗一遍又一遍,絕不放過一絲瑕疵。一個鄉下的老太太能把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做到極致,我無意上升到品質高度的層面,那卻是習慣,做人做事的習慣與性格。時隔多少年以後,我也像外婆和母親一樣仔細地做事,即使無人監督,我也會一絲不苟。

我依偎在外婆身邊,將菜葉一片片扳下,浸泡到水中。青翠的顏色瀰散開來,綠意暈染,一片波光,不是寫意,也不是渲染,彷彿只用墨線輕輕勾勒。陽光灑在陽坡的道場上,猶如花兒開在孩子們的心田裏。我和外婆把洗淨的青菜掛在竹竿上晾曬,一竿一竿地在房前屋後散發清香。外婆特別會統籌安排,把青菜一部分放入泡菜罈子做酸菜,一部分醃製成鹽菜。醃製後的菜葉變成柔順的一縷,顏色轉為深綠,暴曬幾個太陽天就變得油亮油亮的。那時我不愛吃酸菜,總覺得酸不拉幾的,不入胃。鹽菜倒是深受我的歡迎,蒸肉時放一些進去,經高溫烘焙和油脂浸潤後的鹽菜,撒入葱花兒炒幾個雞蛋,那味道比童話中的佳餚更誘人。可惜那時外婆家也窮,只能在文字中回憶逝去的艱難的歲月。外婆用鹽菜做的包子我倒是吃過不少。那時外婆家的麥麵是用石磨推着一粒一粒磨出來的。記得包子個頭兒很大像個飯碗,那時我最多能吃兩個。現在街上賣的包子,即使是用精細的純瘦肉做的,也找不到當初那種味道。兒時的記憶彷彿石頭刻出的標誌,縱使風吹雨淋也無法抹去。那些人那些事,如熒屏中常用的蒙太奇,濾去塵埃,留下潔淨。

給時光賦予無比芬芳的還是春天的腳步漸趨遠去夏天的身影剛剛到來的那段日子。外婆的菜園裏鮮花次第盛開,芳香馥鬱,連院子裏也溢滿了溫馨。外婆是個從舊社會挨着走過來的人,沒進過學堂也不識字,可深諳樸素的人生哲理。她常說,伺候菜園就像照顧娃娃,殷勤所至,乖巧就會悄然而來。在她的操持下,菜園裏梨樹枝頭一片雪白,蜂蝶簇擁似公主梳妝。一場春雨落下,地面鋪上一層調皮的花瓣,水珠在上面像仙子滴溜溜滾動,不留一絲印痕。

那時,人們一天到晚在地裏泡着磨着,可到頭來依然食不果腹飢腸轆轆。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沒了激情的勞作,希望就如水泡一般,破了,連動力也會殆盡。好在外婆把自個兒的菜園侍奉得如祖先一樣。那時人們明白,小菜半邊糧。糧食不夠,多吃點青菜也能充飢抵擋一陣子。用現在的觀點來衡量這是健康的飲食習慣。只不過那時是為了活命,不得已而為之。

花兒在艱苦的歲月裏堅強地傲然綻放,一朵朵晶瑩潔白,綴成一簇一簇的,在青枝綠葉間閃爍。每個早晨黃昏,香味兒飄得很遠,甚至在那山頂的張家埫都能聞到,陽坡的花香和外婆菜園裏的悠揚。

收穫的忙碌令人愛不釋手。陽坡上的水田不多,每家每戶也就一點兒口糧田。然而一擔擔金黃的稻穀堆成一座座小山,把外婆外公及眾多的親戚們樂開了花。那是一年勞作的結晶和希望的歸宿。冬天來了,憂慮不復存在。手中有了糧,心中就不慌。

時過境遷。由於路途遙遠,交通不太方便,陽坡上的人家都移民去了他鄉。陽坡成了一片廢墟,茅草長得老高,那些破舊的土屋還在。從這走出去的人都有一種深深的眷念,這裏有他們的根,有他們的念想。此去經年,我也步入天命。每每遙望北邊的分鄉十字溝陽坡,就會想起外婆的菜園。在外婆的青青的菜園裏,有我兒時的歡樂、人生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