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有一次,約莫在某個9月份,那時夏天將盡未盡,我趁着天氣好,就去德國旅行。大約在車剛過慕尼黑之後,上來一個女孩兒,直接坐到了我的對面。一忽兒,兩人的眼神對上了。不由得都笑起來,並開始聊天。

說的都是風土人情。一路下來,居然在雙方英語都不好的情況下,也沒感覺到交流的障礙。後來我想想,我們對話的特點實際上是盡量挑些實在的名詞,句子圍繞着這個名詞展開。比如,我講我剛從哪裏過來,她一聽這個熟悉的城市,再加上手勢和語氣,就大致猜出我整句話的七八分意思,她再接着我的話題講下去。當她要轉向別的話題,也依樣畫葫蘆,拋出另一個名詞。這樣來回往復,理解起來都不覺得十分困難。那一路,因為這閒聊,獨自旅行的孤單感減弱了許多。

所以在我的認知裏,外語學習當中名詞是頂重要的。在名詞裏,包含着一種物,凡物便有歷史,歷史裏就有故事。提起一個名詞,也就相當於提起了這段歷史,蘊含着一處文化。對於聽者,這談話固然滿足了他的好奇心。即便講者,為了講清楚這個談話的內容,實際上他的頭腦也在補充這個物的來龍去脈。兩人你來我往,談話於雙方都有益處。

現在的外語教學常常還未學會講話,就先不分主次地要求背齊所有單詞,甚至把語法和辯詞放在首位,這個要求實在是高了。沒有根基,語言的學習就成了空中樓閣,學起來自然會慢很多。不如從名詞入手,通過講解文化來學習外語,所費精力和收效一定大不相同。

但這種注重名詞的語言學習僅是最初階段,就好像以名詞來引導一段對話也只適用於初次見面一樣。寒暄過後,還得靠共鳴產生情感。所以,我最終未能真正地和這位途中遇到的旅伴聊得酣暢淋漓。當我講到雲溫達斯這個人名的時候,對方的臉上一臉茫然。她對於自己本國這位蜚聲國際的大導演居然一無所知,甚至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所以,提起這個人的名字反倒使我尷尬。可見最終讓我們產生距離的並不是我們的語言,而是志趣。

這麼說起來,志趣相投與距離無關,和喜好有關。一個此地之人,可能會與某一個遠在異國他鄉的陌生人有共同的愛好,並因此對他心生好感。但同時,他對待一個近處的人卻有可能無話可說。同樣地,一個現代人或許會在自己所處的時代朋友不多,卻對某一個古人心生嚮往。比如,當我看到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時,有處評價講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文字。張愛玲恨恨地說要拉他出來鞭屍。大致是覺得這種續寫還不如留着殘篇。因為一旦讀了後半段,人的印象難免發生變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喜歡的人物面目全非,甚至可憎,而自己的記憶卻再也無法剔除了。我當時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十分認同。以往沒與他人交流的時候,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受,現在居然在一本書裏看到和我一樣的想法。並且,這想法還如此惡毒,我就覺得既道出了我的心意,又比我酣暢淋漓數倍。

這段文字當中蘊含的認同乃至鼓舞便成了難以言喻的妙事,甚至神奇。本來我們生死相隔,這會兒卻心意相通了。

正所謂天涯為鄰,趣味相投這件事,地域無法阻擋,時間無法阻擋,就連生死也無法阻擋。它就是這樣的自然而然。使獨處也成了相處。這愜意,實在是文字無法表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