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狼胥山前秋風緊,黃沙漠漠起塞聲。冷兵器時代,旗風烈烈,戰馬嘶鳴。鎧甲護體,握一柄丈二長的方天畫戟颯爽出征的將士,睥睨當世的氣概,羨煞多少不羈少年……我一直這樣幻想,有朝一日,沙場點兵,縱橫馳騁,氣吞萬里如虎,即便馬革裹屍,也不負這一遭熱血激盪。後來又慶幸,生在治世,天下太平,又無饑饉,雖平凡庸碌卻也避免了生靈塗炭顛沛流離之苦。信馬由韁之際,隨心所欲的熾熱勝過前人。不過,還是會常常慨嘆,此生無緣霍去病,此世難逢趙子龍。對史籍中少年英雄的嚮往和追隨,寰宇茫茫總覺是畢生憾事。

後來,只要聽說有復員回來的老兵,就會跟玩伴們成群結隊跑去看。除了沒有徽章的軍裝之外,平頭英挺的退伍軍人,還是比身邊的普通人,多了一份自律。相形之下,霍去病、趙子龍,甚至呂布,都羽化成了雲端裏的神仙人物。

我想起三個老兵。

一個是外婆的妹夫。外婆兩姐妹都是容顏妍麗清秀的人物,周遭的同齡男子,皆以能與之匹配而榮。外婆是長姐,思慮深遠,遂擇婿家資不菲的外公託付終身。外婆的妹妹,則嫁給了時人追捧的英雄——一位從抗美援朝戰場勝利歸來的老兵。在我的印象裏,那是一位清瘦寡言的殘臂老人。戰爭殘缺了他的肢體,笑容倒是很慈祥。終日坐在夕陽餘暉裏,瞇着細長的丹鳳眼,呷一口茶,悠然自得。我在金庸的小說中看到獨臂的楊過時,總會不可抑制地想起他。與楊過的桀驁不馴憤世嫉俗相比,他更像是大浪磨礪過的鵝卵石,在寂寞裏與世無爭的安然眼前光陰。過了很多年,我才咂摸出些許滋味。或許,埋骨異鄉的年輕戰友,用戛然而止的人生教會他,眼前的平淡溫熱,珍貴得無以復加。

另一個是來歷不明的闖入者。小時候住過的街上,不知從何時起,來了一位穿發白軍裝的小個子老頭。頭髮鬈曲稀疏,身材矮小單薄,一口河南或者是山東口音的普通話,着實讓人生疑。輾轉的傳聞中,這個小老頭是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老兵,炮彈震壞了他的大腦,時而清醒時而錯亂的記憶,讓這個喜歡自言自語的老人,看上去不太正常。關中的人多古道熱腸,對這個流浪於此的人也不曾吝嗇懷抱。有人打掃了一間閒置多時的舊房子給他住,有人輪流煮了三餐盛在碗裏擺在他窗前。他就這樣長長久久活了下來。雖然不清楚他講述的重點是什麼,總見他眉飛色舞扎堆在人群中,手舞足蹈飛沫四溢,描繪一個罕見的烽火片段。偶然路過他棲身的房間,隔着窗欞,看到他正低頭嚴肅認真地疊一件泛白的軍裝。

還有一位叫王琪的老兵。上個世紀六十年代,24歲的王琪是一名解放軍工程測繪兵。那時候,他所服役的部隊駐紮在藏南達旺地區,外出執勤的他在森林中迷了路,被印方抓獲,並以間諜罪判他入獄7年。出獄之後,王琪被安排在印度中央邦的一個偏僻村落裏生活。在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裏,儘管已經娶了當地女子為妻,且兒孫滿堂,他還是沒有停止對家國的思念。幾十年裏,在他寫給印度各級政府數以萬計的信中,反覆表達的訴求只有一個,給他合法的身份,他要回到家鄉咸陽。很可惜,一直未能收到任何回覆。即便中國駐印使館獲悉此事,在2013年給他辦理了護照,印度方面依然無動於衷。直到有一天,印度總理莫迪看到媒體關於王琪的報道。橫在王琪人生河流中的攔路巨石,終於被衝開了。2017年,在各路媒體的圍擁之下,老兵王琪攜兒帶孫,回到了魂牽夢縈的家鄉。

金戈鐵馬少年英雄的詩化浪漫裏,馳騁沙場時的壯懷激烈,始終也遮擋不了戰爭的殘酷和慘烈。煙火稀鬆的平淡日常,才是所有人都應該由衷感念和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