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已經好幾年了,那些有名的文學家都被改寫了形象。譬如冰心,不再是課本《小橘燈》的作者。在那篇文章裏,她曾漏夜去看一家病人,並獲贈了一盞橘皮燈。故事雖然簡單,卻有個重要的懸念在結尾。現在,冰心的形象不再是這構思,她變成了一個會爭風吃醋的女人。因為林徽因有個文化人常去的沙龍,她就譏諷這不過是個太太客廳。而林徽因聽聞之後,也會反唇相譏回去;張愛玲也一樣,還未談及她的才華,先有一些人迫不及待地就說起了她本人。講她性情乖張,不辨是非就委身給了漢奸胡蘭成。其後,又有人說她甚至拒絕去見自己母親最後一面。難怪她周圍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討厭她;就連沈從文,風評也壞了。他曾因為一部《邊城》而備受尊崇,那文字如此乾淨脫俗,就像創造了一個夢。現在,這本書不再是重點,重點在於他居然去勾搭自己學生,而後又對她不好。

每一個時代,名人的私生活,包括他們之間的矛盾,都很受坊間的歡迎。大抵是因為這類人太有名,聊起來不怕對方生疏。再則,這話題因為帶着點市井意味,自然比正經說話酣暢很多。在交談過程中,那些完美的聖人展示的不是難以企及的才華,而是他們的七情六慾。甚至恃才傲物之下,他們的任性和壞脾氣比之旁人更顯可惡。這讓我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去過日子。在潛意識裏,這次八卦完成了一種自我安慰:這些文學家雖說寫了點名著,他們的品行可不見得比我強。

因而這些奇聞異事,比之作品本身,更為人所津津樂道。以致到了現在,有一類網絡播主專靠挖掘文人生活裏的不檢點來打開局面。但凡進入這樣的主頁,文學家的作品是從來不講的,通篇都是我們聞所未聞的醜事。即便要推薦一本書,比如張岱的《夜航船》,推薦詞也是:「他被稱為明朝最不正經的人,他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似乎這書要是沒有這麼個驚世駭俗的作者,便不值得一讀。

這自然是通俗易懂而節省時間的。打聽一兩個文學家的私事,可比看他們那些浩如煙海的文字省事多了。更何況,隔三差五的,還有一類人專門做做名人私生活的研究,給他們去去魅。比如,巴黎大學的Anne Boquel就曾寫了一本《文人相輕史:從夏多布里昂到普魯斯特》,在裏面大書特書文學家之間的互相詰責。於是好事者隨便引上一段,就足以做出八卦的文章來。倘若在當年,正值這些文學家創作的高峰期,作品一部部地被寫出來,再被一遍遍地讀下來。人們自然更關注作品本身,繼而才開始關注他們的人。再後來,因為關注他們的人,又開始關注他們的逸聞。一切的情感變化,與現在年輕人喜歡偶像的過程如出一轍。因為喜歡,便想知道這個人的一切。設若正在此時,仰慕者聽到了一些有損於偶像形象的事,他們也會掂量一下讀過的作品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再思考是否割捨得下。

但現代人對於這些文學家,是先知道了逸聞,而後就生出輕視之心,至於他們的作品,是很難去讀一讀的。這麼說來也奇怪。明明作家因作品才聲名鵲起,現在反而作品成了次要的,他們的逸聞倒成了他們的一切。這豈非是一種捨本逐末。於那些已經作古的文學家,關心與否,並不打緊。不過對我們這些現代人來說,或許我們從此不知道什麼叫做好。既然如此,也就沒有人向着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