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對四季的感知愈來愈不靈敏了,尤其是長居香港之後。隨時走進超市或是街市,寧夏菜心、西紅柿、娃娃菜、西蘭花、西芹、韮菜,永遠都有得揀。國產的紅富士、美國的紅蘋果、西柚、葡萄、香蕉、梨、西瓜,四季不缺。在白光燈下,異乎尋常的鮮亮。偶爾在街市,也能撞見葉子肥碩根鬚完整沾着紅泥的菠菜。不大喜歡吃菠菜,但遇上了一定要買一把。只為回家洗菜時,看着白瓷池子裏的紅泥水,一遍一遍地淡下去。幾代人不事稼穡,香港人的白皙和整潔裏,有一種亮晶晶的脆弱。每次走過中環,看到沿街櫥窗裏擺放的精緻物件,泛着溫柔的光,和街上匆匆走過的面孔顏色很接近。

果蔬供應不受時序限制,嚼在嘴裏少了期待。咬一口蘋果和吃一朵西蘭花,停留在舌尖上的味道沒有分別。有時候在廚房切白蘿蔔,白淨水靈的圓軲轆,齊整地倒在刀下,忍不住捏起一片放在嘴裏,不期而遇的辣味,冷不丁激到眼睛飆淚,沉澱已久的記憶瞬間復活。食物的獨特味道,跟老情人幽怨的目光相似,不經意瞥上一眼,心裏的焦灼恐怕半年都揮之不去。

泥土的芬芳很抽象,領略過的人深諳箇中幽微的氣息。

在泥土裏掙扎過的人,對食物仍舊保有敬畏。比如我的舅舅。我比較少提及他,人前或是文字裏。他的年紀不算大,生平寥落,遭際可嘆,殘年風燭也欺他,便提早燃了起來。母親談及舅舅說得最多的,便是舅舅年幼時,在富裕的親戚家吃過一頓飽飯的感慨。舅舅說,每天都有白麵饅頭吃,就是上了天堂吧。

算起來,中國人最近的飢餓史,才剛過去了五六十年。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通常被稱作3年自然災害,或者是3年困難時期。食物嚴重短缺的情形,已經超過了生命的極限。我的父母都經歷過那個時期。我問過他們,關於飢餓最慘痛的印象。父親說,還是小孩子的他,最深刻的感受,便是戲樓上坐了很多從河南逃荒來的姑娘,只要家中有餘糧而無老婆的男子,就可以走上去領一個看着喜歡的回家。母親除了說舅舅關於白麵饅頭的感慨,還說了一件事情。

母親的族叔娶了一個來自甘肅的女子。每年秋收後,這個女子就要帶着糧食和錢,回一趟甘肅。在那片更為苦寒和貧瘠的地方,她法律上的丈夫和孩子,需要她帶回去的錢糧活命。這並非個案。沈從文的湘西故事裏訴說過類似的版本。愈艱難,女人的隱忍和韌性,愈能超越倫理和世俗,延續最珍貴的生命。

這位相貌平平的族嬸,最擅長的便是蒸老麵饅頭。與其他女人不同,她在蒸饅頭時,會在蒸鍋裏點一盞硫磺燈。也正是如此,經她手蒸出來的饅頭,不僅勁道香甜,外皮也格外的粉嫩。

蒸老麵饅頭最得力的地方,是上一次發麵時特意保留的酵頭。這塊酵頭取代了南方酵母粉的發酵地位,發酵出的麵團內裏呈蜂窩狀,蒸出來的饅頭,熱的時候鬆軟香甜,冷的時候瓷實有嚼勁。

可能是入秋了,身體發出了儲備熱量過冬的信號,特別想吃老麵饅頭。對於老麵饅頭最好的吃法,是夾餡饅頭。最常見的餡料,炒青椒、油潑辣子、辣臊子。新摘下來的青辣椒,切圈,用菜籽油爆炒,夾在掰成兩半的饅頭裏,咬一口油香辛辣,夠香夠味。油潑辣子是最家常的做法,白芝麻、辣椒粉、鹽,把滾燙的菜籽油潑上去,油香四溢,辣味嗆鼻,夾在熱熱的饅頭裏,溢出來的辛香,會麻痹舌尖模糊意識。辣臊子是夾饅頭最奢侈的吃法。新斬的五花肉切丁,在鐵鍋裏慢慢地熬,放一點八角,放一點鹽,喜歡的話也可以放一點茴香。大火爆炒之後改小火,煨得肉丁入口即化了,倒入一勺辣椒粉,拌勻,盛出來。

新出鍋的饅頭,掰半開,留一層薄薄的饅頭皮相連。把五香肉丁塞進去,再灌一勺肉汁,待饅頭吸飽了汁,手上稍稍用力捏到嚴絲合縫,咬上一口。香咧的臊子,吸飽了油香的饅頭,在口裏融合漿爆,彷彿享用了人參果,一下就忘掉了所有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