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家裏有一棟老房子,兩層高,外頭看,紅磚到頂,白灰勾線,方方正正。從前檐短後檐長的坡式屋頂,苫着標準的機製水紅大瓦。風磨日曬,水紅色整體沉澱成了暗紅色。房子一層六間,豎三根通頂紅磚方柱,開兩個紅漆大門,兩側各有一間帶窗的耳房凸出。整棟宅子上下左右都對稱。二樓有一排淡灰色的雕花欄杆,用的不是石料,水泥倒模而成,蘭竹牡丹的題材,拙樸中倒也頗顯意趣。

說是老房子,其實還不滿40年。改革開放之初,由父親兩兄弟合資所建。建成後屋中間築了一道牆,正好一人一半。除了後檐的廚房和樓梯,平行設在西邊,兩家的內部格局幾乎一模一樣。

初落成那十年,站在茫茫一片灰撲撲的青磚灰瓦裏,威風華麗。後來,周圍樓宇不斷冒起,歲月浸潤不止,老房子終於顯現出了樸實無華的本色。為了跟得上居住的實際需要,房子裏頭的牆面、地磚,乃至門窗、隔斷,先後都裝修改建了幾回,但外牆一直保留着初時的樣子。稍稍不同的是傍在紅磚方柱上一架薔薇,日久年深,綠成了一張密實的大網,把一樓和二樓隔成了不同的光陰。一樓四季濃蔭,二樓光照充盈。尤其是春天,薔薇花開,數以萬計的淡粉色花朵,招惹過遠近無數的相機。

直到十年前,拆掉老房子重建的家庭提議,不斷被提及,每每徵求意見時,作為在房子裏居住時間最短的人,我次次都投下反對票。見我態度堅決,幾經商討,家裏人也漸漸從非拆不可過渡到了模棱兩可。到了近兩年,各人年歲增加,愈發不再有人提及。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歷經風霜的老房子,早已不止是遮風避雨的住所。普通人家的老宅,於普通人而言,承載的記憶密碼,絕不會輸給600年的紫禁城。一切跟家有關的觸摸,最外圍的輪廓,便是最不起眼的房子。大門上斑駁陸離的漆皮,窗戶上紙剪窗花殘留的痕跡,地磚上細碎密緻的裂紋,牆角處結了一半的蛛網,屋檐下灰泥築成的燕窩,井台石階四周蔭生的綠苔,隨意瞥上一眼,都與昔日生活有一道抹不去的勾連,能瞬間復活沉睡多年的瑣碎場景。記憶沉澱池裏的神奇魔法,讓這裏發生過的歡快、委屈、艱辛、痛苦,和幾乎快要想不起來的微妙感受,自動披上曼妙溫馨的輕紗。就像無論容顏如何平淡的女子,籠在婚紗裏的面孔,都顯得格外美麗。

對於老房子的執念,並非出自於懷舊的矯情。人的情感是一項複雜無比的工程,不可替代也不能複製。有時幻化成虛妄,浮在半空裏,若有若無卻能患得患失。有時寄託在具象的物件上,觸手冰涼望之溫熱可親。參觀名人故居時滋生出的時空交錯感,翻閱歷史典籍時在字裏行間讀出的好奇與驚嘆,無不由此而生。普通人家的老房子,也是這樣的物件。很可惜,物慾常常佔據上風,這珍貴的所在,便率先被毫不留情的拋棄。此後,人前才流露出的造作中,殘磚朽樑碾成的灰塵,都不肯光顧。

有一次路過電話亭,聽到過一句想起來便覺心碎的話。有個7、8歲的小女孩,對着電話說,爸爸,你再不回來陪我,我就長大了。

腦海裏即刻繪出了一幅畫面。多年以後,為了生計常年奔波在外的父親,終因年邁而歸家。缺少陪伴的孩子們長大成人,各謀生路。院子裏魯迅寫過的棗樹下,枯坐的孤獨老人,或許還能在這蒼涼的宅院裏,嗅到足以慰藉晚景的熟悉味道。